作者:觅芽子
“据我所知,除我以外,只有江老爷子和他几个心腹知道。”
"钦书把手伸得够长啊,看来江家的心腹都被他收买了。"兰烛微微皱着眉头,"林伯,这卧底,能查出来吗,我们得知道这钦书,还知道江家多少事。”
林伯“二爷之前,怀疑过老爷子手底下的几个人,从前就派我在查,如今差不多能锁定了,就等着他露马脚。”
“好,别打草惊蛇了,他们既然想把这个秘密捅出来,自然就是想要这个结果,下一步,他们肯定会想办法蚕食瓜分江家的,这个时候,不管是谁上门求救,都不要管,就说浮京阁,已经自身难保了,二爷也管不了,让他们自求多福吧。”
“明白。”
“还有——”兰烛身子微微前倾,“钦书的野心,二爷应该早就察觉,应该早有布局吧,您既然把我找回来,这些事情,您应该如实告诉我。"
“是,阿烛姑娘,您猜的没错,他把人插到江家,二爷自然也把人插到赵家了,只是从前联系那位的,只有二爷自己,如今二爷……那埋好的炸药包,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我知道了,那我们先不用这个炸药包,先按兵不动,赵家如今内部多有不满,有说与江家撕裂的,还有倡导还是保持友好关系的,江家老爷子表面和赵家友好,但也不会允许钦书,把手伸到自己碗里,他口口口口,相信还能挡一会,这段时间,让二爷休养,够了。”
林伯听到这儿,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勉强安定了一些,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后视镜看看兰烛。
她表情自若,逻辑清晰,他不过是昨天才跟她说的这里面的家族纷争,这么短的时间她就能分清楚形势,冷静分析,比他这个当局者清醒多了。
她才二十二岁,理智冷静、杀伐决断,面对这些男人之间的争权斗势一点都不慌乱,跟三年前站在浮京阁面前的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就知道,这事,得找阿烛姑娘。
果然是二爷带出来的人,她和二爷处理事情的方法和态度,简直如出一辙。
车子到浮京阁门口的时候,风雪已经停了。
兰烛从车子上下来,一脚踏入浮京阁的院门的时候,林伯微微躬身,退下了。
跟从前一样,灰白的矮墙雕着麒麟抢月的奇异图案,红砖灰瓦的飞檐翘角依旧孤寂,房屋脊梁上头的脊兽神态各异,在雪光下遗世独立。
屋檐廊柱间原先布满的暖黄的灯色都消失不见了。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来的时候,那暖黄色的灯光像是从龙鳞上借来熠州生辉的颜色,近乎是要把单调的黑夜撕开一个大口子,把浓烈的彩绘泼洒于天地。
如今,只剩几盏孤灯,在风中跳跃。
她之前以为这浮华的地方住着的人应近乎醉生梦死,应站在财富的巅峰上,俯瞰人生。
如今看来,那只是江昱成为了驱散这院子里漫天的死寂而打造出来的一场热闹的遮掩。
高大的古树把树杈交错进云里,遮天蔽日,老腐的躯干插进土里,树枝交缠处密地飞不出去一只鸟。
兰烛抬头,正厅正上方的匾上依旧用小篆写着的“浮京一梦”。
她轻声往偏厅的书房走去,门未关,对开的几扇雕花窗门也都往外敞着,对流的空气吹得屋内的帘子张牙舞爪的,站在那亭里,顿时觉得风从自己的衣袖里拼命地往自己胸口灌着,毫无遮挡地传来刺骨的寒意。
桌上,用砚台板压着泛黄的书信,大多数已经被吹落在地上,一阵一阵的风过来,原先落在地上的纸张又随着风卷动,像是进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碎纸机中。
兰烛弯腰捡起一张。
这些信,应该就是林伯口中说的,每年除夕他母亲寄回来的那些。
信中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开篇的嘘寒问暖简短,后面是长篇大幅的对于所处现状的控诉,最后的落笔诉求也很明确,让他早日达到江家的要求,早早接她回来,让祖父和父亲承认她的存在。
一阵苦涩逐渐从兰烛的心头蔓延开来。
局外人一看这信,就觉得有问题。
做了母亲的女人,心思细腻的应当比蚕丝还细,落笔给自己的孩子的时候,谁又会提那些苦难。听林伯说起江昱成的母亲,那样的温柔和柔软,她应该唯恐给自己的孩子施压,唯恐他背负压力过的不快乐,又怎么会在信中写那些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希冀和急不可耐的催促呢。
目的性这么强、诱导性这么大……这信,怕是伪造的吧。
兰烛都能看出来,江昱成难道看不出来吗?
还是说,他也在骗自己,一天一天地骗自己,直到真的骗过了自己。
活在殷切的希望和急切的敦促中,那或许就是他二十几年来的人生意义吧。
直到他最后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骗他的。
他母亲早在十八年前,就过世了。
他没见到最后一面,却一直认为她在等他带她回家。
所有人埋藏了这个秘密。十八年啊
第66章
兰烛放下那些信,抬头望去,风把她的发丝吹的凌乱,他看到一张靠椅,放在那窗台下,外头,是已经死了的几棵芭蕉树。
他背对着她,毫无动静。
如此大的风中,他却好像一座雕像一样,就连发丝都一动不动。
兰烛走过去,发现他手肘撑着脑袋,坐在躺椅上,身上盖着的毯子滑落在地上,嘴唇发白,闭着眼睛。那眼皮安静地连一根睫毛都未有颤动,不仅是眼睛,他像是把自己全身上下的感官都关闭了,如死水一般,躺在那儿,毫无求生的欲望。
兰烛叹了口气,捡起他掉落的被子,盖在他身上,轻轻地唤了一声"二爷。"躺着的人没反应。
兰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叫了一声。
他的眼皮微微开始有了动静,首先动起来的是阔着的眼皮下的眼球。就像是春日里在地里微微松动的种子一样,不确定地想用睫毛先感知一下,是不是春日的微风细雨来了,是不是一切又可以重新萌芽了。
而后他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耳边逐渐开始清晰,不再是医院里各种仪器的电流声,他能听到雪在逐渐融化的声音,听见冬日里依旧热闹的麻雀声,听到有人在耳边唤他,那声音曾经一直出现在梦里,如今却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耳边。
他睁开混沌的眼,看到熟悉的轮廓,看到她清冷的眉眼,看到她真切地在自己面前。
他动了动嘴唇,声带首先震动,却有一刻的延缓,声音没有随着震动发出,等到他说完了,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传到自己的大脑里。
他说“阿烛”兰烛皱着眉头看着他。
他想要伸手,她却出声阻止,“别动。”“你…”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到“你,回来了?”
当她看到由于他的到来,他脸上慢慢浮现的血色和神色的时候,她终于是理解了林伯口中说的,自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嗯。”她把落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 盖在他身上, 莞尔一笑∶ “我回来了。”
江昱成再次听到她的声音,确定自己经历的不是一场幻觉,他缓慢说道“你怎么回来了”兰烛把他的手放进毯子里,“想着在你把自己作死之前回来再看看你,再不来看你,怕是往后只能在黄泉路上,再见面了。”
江昱成脸色难堪,像是要皱眉头,但是又没什么多余的力气,脸色最后难看的凝在一起,“你说话好难听啊。”
说归说,其实兰烛自己也知道,他如今只字不提他母亲的事情,还能跟自己犟个小嘴皮子,已经伪装到极致了。
想来那些事,他不愿多说。
既然他不愿意多说,她不再多说,叫来林伯,把他扶到屋子里。
他最终是愿意卸下一身的疲惫,躺在床上,但眼睛却一直看着兰烛,兰烛叹了口气,坐在他床边,“再睡一会,好吗”他终于是把眼睛闭上了,兰烛托着腮帮子看着他。“阿烛——”他出声。“嗯。”兰烛应他。
“我和江家,终于是没什么关系了。”“嗯,我知道,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他单薄如羽翼的声音传来的时候都有些空灵,语气里带着的孤寂让人汗毛倒立,“我早该……跟他们没有关系的…”
兰烛想到每年除夕他的不安和等待, 想到他在月光下反复品读的那简简单单的几行字, 料想支撑他往前走的信仰坍塌的时候,他的灵魂就被困在这无助的躯体里。
她把手伸出去,从被子里找到他的手,冰凉透骨。她轻轻地敲了敲他的手心。
那是他们说好的, 表示“无论什么时候, 我都会在你身边”的暗记。
他眉眼下的疲惫依旧驱逐不掉,下颌线更为锋利些,躺在那儿,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气息起伏。
他如死水一般的孤寂感再次沾染上屋子的角角落落,一点点爬到兰烛的心头。
兰烛来到他的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自己躺了进去。
她躲进他的臂弯里,脸慢慢地贴近他,直到鼻尖与之相对的时候,她最终是感受到了他均匀的呼吸的时候,她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她的行动惊动了他,他睁开眼,看到眼前的人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江昱成伸手,抚平兰烛皱起的眉头,“我没事,傻丫头。”
兰烛看着江昱成眼底下浮现的淡淡的光,晕着屋子里温暖的气氛,对着她的时候,温柔又缝绻,她想到她今天看到的那些散落在书房里的真相,想到他应该是反反复地看过了那些真相,心下就隐隐约约有些疼,她说,“江昱成,我收回那些话。”
“嗯”
她把下巴抵在柔软的床上,“我不想一辈子与你老死不相往来,也没法特别潇洒地看着你自甘沉沦。所以我今天就回来找你了。"
他依旧闭着眼睛, 重复着她那句话∶ “自甘沉沦……我在你眼里原来如此自暴自弃。”
“难道不是吗,动完手术的人一身不响地坐在风口,不是自暴自弃是什么?”
他侧了个身,伸手环过她的腰,靠近她的脊背,"我只是累了,阿烛,想要休息一下。"“嗯,我知道。”兰烛应着他,“江家的事,你要不想理,可以不理。”“他现在,应该嚣张的很吧”兰烛觉得江昱成说的,应该是钦书
林伯说,江昱成母亲过世的消息,是钦书带来的。
这件事知道的人非常少,能把这么深的秘密挖出来,他可真是下了不少的功夫!
"很嚣张。"兰烛点点头,手肘支撑着坐起身子,乌黑的眼珠子盯着他,"所以江昱成,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一个人,斗不过他。”
“你别消这趟浑水,阿烛。”江昱成伸手把她揽下来,把下巴抵在兰烛的发丝里,轻声地叮嘱到“他要什么就让他要吧,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兰烛用下巴拱了拱他下巴上密密扎扎的胡须, “这太不像你了江昱成, 哦, 我最近学了一个新词,我觉得形容你很到位。”
“什么词”“恋爱脑。”
“恋爱脑”他显然没理解。
“是啊,就是满脑子只有爱情,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恋爱上的人——”兰烛边说边用手戳着他高挺的鼻子,“我们就说他是个恋爱脑。”
"啊,是这个意思。" 他脸上不由地浮现一抹笑, 而后把她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 "那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恋爱脑啊。”
兰烛撇撇嘴,“你很骄傲吗江昱成,这不是什么好词吧?”
江昱成没理会她的嘲弄,“放眼整个槐京,论恋爱脑,我排第二的话,应该没人能排第一吧?”
“那可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家二爷,偏偏长了个恋爱脑,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硬是要为了一个姑娘悔婚、退婚、不要自己身后的靠山,甚至连自己的半个肝脏都不要了,你说你不恋爱脑,谁恋爱脑”
她虽然开着玩笑, 江昱成却想到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和现在的狼狈样子, 他甚至要兰烛回来照顾他,而不是想料想的那样,他还了江家那些东西后,能够潇洒并且胜券在握地去找她。
如今,却要她来找自己。
“对不起。”他搂紧她的腰,靠得离她更近些,她如今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说的话每一句都让自己心底涌上一阵一阵的生命力,“阿烛,我以为我能处理好的,我天真的以为,我这么做,母亲也不用再受那样的胁迫……”
“你已经处理的很好了。”兰烛眨了眨眼睛,手指一寸一寸地摩挲着他微微带有胡茬的下巴,"那不是你的错,现在,没有人可以再控制你了,也没有人可以再拿捏你的软肋了,江昱成,等你好起来了,你就无坚不摧了。”
江昱成更靠近了几分,鼻尖轻轻地地抵着她,“你错了,阿烛,我并非无坚不摧。”“你明明是我最大的软肋。”
“不。”她摇摇头,眼神与他眼里的柔光汇合,“江昱成,我要做你的铠甲。”
江昱成最终是卸下了那满身的疲惫睡了过去。他均匀起伏的呼吸声轻轻地回荡在屋子里。
兰烛望着他好看的眉眼,说实话,她今天对上他的眼睛的时候,没来由地怕了一下,她怕他眼睛里的野心和笃定都流走,怕他眼睛里那些澄澈跟从前一样,被颓败蔓延的战火所覆盖。
好在,她回来了。
她回来,驱赶着这场消杀里妄图吞噬浮京阁的大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