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方清芷不能继续想,以免气恼的泪再流下,她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在对方面前哭泣,不愿示弱。
她也需要时间去整理那些纷杂的心绪,去整理那些……那些为何流眼泪的真切因素。
方清芷隐隐有不好预感,她此刻与真相好似只隔一层纱纸,只需往前一步,她窥见真相的同时,也会直直跌入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万丈深渊。
方清芷眨了眨眼睛,她如今不再会为弟弟和梁其颂担忧,也不必担忧——陈修泽那个语气,定然不会再为难他们……
可惜她能看穿陈修泽待其他人时的想法,洞察所有,却无法参透她同陈修泽的扭曲关系。大约这就是当局者迷,而她这个当局者此刻又患病,头脑都不清晰……不多时,方清芷又渐渐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都全部暗下来,外面一团漆黑。
方清芷饥肠辘辘地醒来,她下午只吃了生煎和温慧宁带的那些东西,如今也渐渐消耗掉了。她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勉力打开灯,看时钟——
已经晚上九点钟了。
这个时候,楼下的摊子大多也收了……不过家中还有些米面,简单做一些,也可以填饱肚子。
方清芷脚步虚浮、眼前发昏地打开卧室门,外面的灯亮着,而陈修泽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往后依靠着。他已经睡着了,听到动静,才睁开眼,看她。
方清芷问:“你怎么还不走?”
陈修泽起身,他也睡了很久,沙发太小,又是这般姿态,他晃了晃肩膀,淡声:“我留在这里,等某人被高烧烧坏脑子,好趁虚而入看看她喜欢吃什么。”
方清芷说:“我喜欢吃恶人的心。”
陈修泽揉了揉因睡眠姿势不对而发痛的脖颈:“恶人没有,聪明人的心你要不要?”
第51章 楼梯
方清芷说:“聪明人早该知道, 就算吃了强扭的瓜,也不一定能尝到甜。”
陈修泽说:“我只吃瓜,不在乎它甜或不甜。”
方清芷不理他, 她讲不过对方, 只去厨房中做饭, 此时夜深人静,周围的人大多睡下了,没有声响。陈修泽进了厨房,挽起衣袖, 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
他说:“我也饿了, 借用你的厨房,做些东西吃。”
方清芷说:“随便。”
她还是有些晕, 水壶中有烧开的水,倒出,慢慢地喝。现今体温渐渐降下,方清芷也不怕陈修泽会对一个病人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呢?陈修泽平时也不喜欢毫无互动的结,合, 更何况现在她只有力气同他吵架,也将所有力气用来吵架。
方清芷煮了双人份的面, 陈修泽简单炒了两个菜。两个人,一个在单人沙发上刚睡醒,另一个生着病, 下午又结结实实吵一架, 现在都累了, 一块儿在木桌上吃饭, 谁都不肯再开口——
想说, 又怕一句话又要引来争吵。
就像玩搭建积木金字塔,诱惑你往上再放一块儿,又怕这一块儿导致事态走向不可挽回的分崩离析。
吃过饭,陈修泽看着方清芷又喝了药,才起身走,他的手杖仍在他昨日放的地方,孤零零的,平时怒吼的狮子此刻斜斜依靠着木质橱柜,好似被母狮赶走的落寞狮王。
方清芷低头喝水,她喉咙又痛又干。
陈修泽俯身,从暗暗阴影中拿过手杖,摸了摸上面的狮子,忽然开口:“这根手杖,是我做了第一身定制西装时订购的。我之前没有用过手杖,只往那只有残疾的鞋中垫一些鞋垫,这样,瞧起来,外表也不像个跛子,走路也正常。”
方清芷咽下凉凉的水,她放下水杯。
灯光照了她一身,犹在病中,头发散乱蓬松,只穿了一件淡淡杏花色的长袖裙。
这样暗的灯光,她的手臂和脸都好似散发着朦胧柔美的光。
陈修泽知那并非柔软的光芒,而是如光般敏锐的细密尖刺。
那是她唯一能用来自保的东西。
陈修泽平静地说:“现在想想,当时做法也不过是欲盖弥彰,垫的鞋垫再精准无误,仍旧会被讥讽是瘸子。所以我不再往鞋中垫东西,我定制了这柄手杖。我的确跛足,但那又如何,我只是腿有残疾,他们残疾的是脑子,岂不是更可怜。”
从那之后,谁再当着面嘲笑,陈修泽能用这柄手杖击碎对方的骨头。
他的指腹轻柔地抚摸着怒吼的狮头:“一晃眼,七年过去了。这根手杖,也换了多次底座、杆身,狮子也重新浇筑、打磨过。”
七年前,陈修泽拥有了自己第一套手工定制西装,成功成为孟久歌手下独当一面的那个人。也是七年了,陈修泽挺过一次又一次的陷害、刺杀,一步步走了上来。
他身边的兄弟,七年来剩下的不多了,唯独这根手杖,始终跟着他。
陈修泽用这个手杖,用了七年。上面沾过血,狮子重新铸过两次,底部的银制换过十五次,就连手杖主体,也在惩戒叛徒时被狠狠抽断,又重新换了一根新的,还是原本的尺寸,原本合手的东西,他还继续用着。
不知如今的手杖是否还是开头的那个,但人人都会称赞一声陈修泽念旧,重感情。
除了方清芷。
她认定他只将她当作情妇。
她眼中,他不过是个没读过几年书、强行将她掳走的瘸子。
她本应是好学生,将来择偶对象应当也是优秀的医生或者律师。
陈修泽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对你说这些,大约我刚才也睡糊涂了。你就当这是梦话,不用往心中去。”
方清芷的头发乌黑如云,她站在灯下,不说话。
陈修泽欲言又止,顿了顿,握着那柄手杖,慢慢地出门,没有对方清芷说一句话。
他轻轻关上门。
方清芷坐在桌前,指尖摩挲着玻璃杯杯身,半晌,她起身,走到窗边。
明月高悬,冷风吹得树枝摇晃,她看见陈修泽孤身一人,握着手杖,微微跛着在寂静的夜里行走,安静到好似一片残缺、逆着风行走的树叶。
方清芷怔怔地在窗边站了许久,直到瞧不见他,才转身回卧室。
陈修泽晚上给她买的那些食物,都放在打包盒中,安静地放在柜子上,一盒又一盒。
方清芷已经吃过饭了,但她还是抱着这些,坐在桌子边,打开。
已经凉透了,面也坨在一起,更不要说鱼丸和沙嗲这些东西,冷了后,风味大打折扣,方清芷一个人坐在桌边,仍旧慢慢地用筷子挑着吃,吃了一半,她将东西收起,全都丢进垃圾桶。
方清芷不知自己怎么了。
她忽然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了,好似飘荡在黑暗的海上,没有灯,没有方向,没有任何能引她行走的光亮。
她是渺茫海上一艘微小的船。
往后一周,温慧宁又来探望了方清芷两次,她的病渐渐好了,也开始正常去书店里打工。温慧宁知道她的专业,提议要不要来公司实习,为她开薪水,被方清芷婉拒了。俞家豪来找过方清芷一次,只说梁其颂养好伤、能下床后就离开了。
俞家豪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只有封信转交给方清芷。
展开信,方清芷只看到一行钢笔字,是梁其颂写下的。
「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
俞家豪读不懂,探头,疑惑:“什么意思?”
方清芷合上信,微笑:“是一首词,他有自己的规划。”
俞家豪叹息:“我就是不懂你们说的话,没意思,神神秘秘。”
——哪里神秘呢?
梁其颂单单拆了这一句词,后面还有:
「青泥小剑关,红叶湓江岸,白草连云栈。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梁其颂未说出口的,都在后面。
他知道方清芷懂。
这是梁其颂的选择。
方清芷低头,将纸裁成正方形,折了折,折成一只千纸鹤,轻轻放在能晒到太阳的室外邮筒上。
她忽然想起陈修泽那个用了七年、经过无数次零件更换的手杖。
陈修泽认为那根跟了七年的手杖还是原来的那根,但只不到一年,方清芷已经确认今日的梁其颂已经不再是昨日的梁其颂了。
她仰脸,微微眯了眼,手搭在眼帘前:“今天太阳好热啊。”
天气仍旧一天天热下去。
直到开学,倒是最热的时候,阿贤过来了。
阿贤脸上的疤痕明显淡了些,他戴着帽子,笑着说自己现在非常需要遮阳——
“花了好多好多钱呢,”阿贤指着自己脸上那道如今是淡粉色、褪过一层血痂的疤痕,“都是大哥给报销的。”
他来的时候,方清芷正在花店里挑礼物,听到阿贤这样讲,愣了愣,又问:“是不是再来几次,就一点儿疤痕也看不出了?”
“也不会,”阿贤说,“医生讲了,说会变淡,之前那些坑坑洼洼、不平整的肉会变得平整光滑……但颜色没办法,再长好之后,还是有痕迹的,会容易发红。”
方清芷想了想:“其实也没关系啦,稍微有些发红,不明显的。”
阿贤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也笑:“对,刚好我是个男人嘛,长得太好看也不行,容易被怀疑工作能力——你在为大哥选花?”
后面那句,阿贤高高扬起调子,有些欣喜的意味。
“不是,”方清芷解释,“同学的未婚夫过生日,要请我们一块儿过去。我不知送什么好,想选束花。”
阿贤问:“上次书店里的那个同学?”
“对呀,”方清芷没想到他还记得,说,“你记忆力真好。”
“还行,”阿贤笑,“选百合吧,百年好合,他们将来也是夫妻,这个兆头好。白头偕老,和谐美满,百年好合……”
他帮着方清芷挑选百合花,指点她,该怎么挑——之前和陈修泽一起跟着孟久歌的时候,阿贤没少做这些帮忙挑选花朵的事情。
陈修泽一直没有再来。
阿贤也不是经常往方清芷这边跑,他知道当初方清芷为什么搬出来,所以尽量让自己的动机像个朋友,而非“监视者”。和其他人相比,方清芷同阿贤相处其实更自在些,至少阿贤不会真的像个狱卒。
方清芷也不知如今她和陈修泽究竟算不算“分手”,也或者……冷落?分歧?一拍两散?找不出合适的词语。
阿贤倒是同她提了几次陈修泽的现状,说陈永诚无心学业,陈修泽原本想让弟弟去留学读书,现在也渐渐打消了这个心思。
陈永诚不适合做学术,真要送去英国,他本身性格顽劣,若是再染上些其他糟糕的癖好,岂不是更加糟糕。
“不是讲,97年英国佬就会离开吗?”阿贤说,“今天早上,大哥还说,那个铁娘子戴……”
方清芷说:“戴卓尔。”
“对对对,戴卓尔,”阿?婲贤说,“她昨天去大陆谈判,就是讲英国和香港的事,跌了一跤。”
方清芷顿了顿:“她跌跤怎么了?”
“大哥说,英国佬离开是板上钉钉的事,”阿贤低声,“香港的人口太少了,不能总看这一时。大哥看上内陆的发展前景,打算送永诚去那边做事。看,这些年香港的地产生意不就像个金矿么?大哥讲了,现在去内地,那里才是还未开垦的大金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