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觅棠和一个女伴也被巡警放了进来。她仍旧穿的灰袍子,很不起眼的打扮,但在这满座非富即贵的场合,反而引人侧目。这年头还很少见单身女子来逛茶楼的,有人调笑了几句,觅棠很镇定,拉住女伴的手,目不斜视,找到座位坐了下来。
她和他前后脚离开程家,又碰巧都来了戏院。宝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盯了她一会。
于太太叫阿玉去请程小姐来包厢里坐。不一会,觅棠到了二楼。楼上的灯光稀疏疏的,她没有看宝菊,只对于太太请了安,又微笑着和于小姐拉了拉手——经历过圣三一堂那一次,她俩对彼此少了些戒备,多了些友情。
令年离的很近,见程小姐虽然穿的朴素,竟也抹了胭脂——她不知道程小姐之前哭肿了眼睛,只觉得她的妆容异常艳丽。放手时,她低头一看,程小姐手上带着一个价值不菲的红宝石戒指。觅棠似乎也察觉到了,立即把手收了回去,宝石刺目的光一闪,消失了。
令年没说什么,只笑着赞她:“程小姐,你今天真好看。”
觅棠道声谢。和于小姐说话时,她能感觉到宝菊就站在身后,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她改了主意,应邀坐了下来,陪着于小姐看戏。不时扭过头去,两人亲密地低语几句。于小姐仍旧是家常打扮,但颈子里、手腕上都有饰物,非金即玉,对她来说,一个宝石戒指算不了什么……觅棠心定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拈了枚瓜子。
戏到中场,窦筱泉姗姗而来,俨然是一副主人姿态,在池座里挨个地招呼,他一张嘴,台上的戏都停了,等着他发表讲话。窦筱泉潇洒地登了台,他在奉天时就是出了名的票友,摆起架势,威风凛凛地唱了句“便做道力千斤重,管教你拳下尸骨横”,众人轰得叫好。
窦筱泉一乐,说:“今晚的座我全包了,诸位尽兴。”班主也上来了,宣布这场戏的进帐要尽数捐给汇师小学堂,也算他初来乍到,为上海学务尽一份心。底下又是叫好个不停。
令年想起来了,她问觅棠:“程小姐是汇师小学堂的?”
觅棠微笑地看着台上,语气很轻快地说:“是呀。”
于太太见有看客当场也要捐钱,她对何妈道:“那咱们也得捐了,总不好白看人家的戏。”
何妈看了看钱袋,说不够,“要等二少爷来。”
这时程小姐站起身,说怕女伴在底下等急了,辞别了于太太母女,回池座里去了。
何妈瞅空,一屁股坐在程小姐的座位上,还作势捶了捶腰,嘟囔道:“坐下就不走了……这程小姐怎么还不结婚呀……”
茶园里很周到,案上有茶水、瓜果,小姐太太们还有脚垫、腰垫,坐得舒舒服服的。一场戏完了,跑堂的送了几碗肉面上来,令年不喜欢,说留给二哥吃,于太太笑了,索性把两碗都推过去,说:“给宝菊吃吧,他年轻,胃口大。”
宝菊说:“太太用吧,我去楼下吃。”于太太当他同桌吃饭不自在,便颔首说好,宝菊转身下了楼,觅棠根本没回池座,她那女伴孤零零在茶座里坐着,好不可怜。宝菊猜到了些端倪,心里越发鄙夷了。他没急着回包厢,在昏暗暗的走廊上站了一会,有袅袅的烟气在头顶盘旋,那是有人在包厢里抽烟。
有人用烟袋杆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宝菊回过神来,见是童秀生,身后跟着几个穿短打的喽啰。
童秀生也收到了戏票,他没大张旗鼓地应约,先在青莲茶楼打了几圈牌,然后拿着银水烟袋,摇晃着肩膀进场了。经过走廊时,童秀生一眼瞧见了呆头鹅似的宝菊,哧一声笑了,顺着宝菊的目光看过去,“一脸怨气,你这是盯着谁家老婆看呢?”
宝菊站直了,叫了声童爷。
“不敢,听说你现在也是爷啦。”童秀生底子里毒,但脸上很随和,像个爱开玩笑的富贵闲人。他要低调,几个喽啰也乖得仿佛一群鹌鹑,麻利地在角落里收拾出一张散席。童秀生在栏杆上磕了磕烟袋,腿一跨,去桌边坐下了。还对宝菊招了招手,“吴爷,请坐呀。”
宝菊在这青帮老大跟前还是有些敬畏的。他默默地走了过来,坐了下来。
童秀生说:“你跟我讲讲,在安南是怎么发的财,我也学点本事。”
安南的生意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但宝菊口风很紧,说:“一点小生意而已。”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童秀生把茶碗停在嘴边,转过头打量了宝菊几眼,摇头道:“你学你们二公子?别学他,你和他不一样。”他很神秘的,凑近了宝菊,一双眼睛心怀叵测,“再过几年,他斗不过你。”
宝菊转过头,正视着童秀生,“督查,二公子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这辈子都感激他。”
童秀生“哦”一声,讪讪地一笑,见窦筱泉耀武扬威地往这边来了,童秀生立即把注意力转到了窦筱泉身上,两人一碰面,童秀生冲窦筱泉一笑,“窦公子今天这么大手笔,我都不知道,汇师小学堂难道藏着一位绝世佳人?”
窦筱泉大喇喇地回敬他一句:“跟棋盘街的杜小姐比起来,差远啦。”他问童秀生:“怎么不去包厢坐?”
童秀生很尽职尽责,他将外头一指,“底下那些巡捕还在周围巡逻呢,我在这里盯着,万一有事,彼此有个照应。再说,这里朋友多,热闹嘛。”
“这能有什么事……”窦筱泉自言自语,觉得跟童秀生这样挤眉弄眼,挺腻味的,他扭头走了。
“生瓜蛋子……”童秀生也嘟囔了一声,拿起烟袋叼在嘴里,眯起的一双眼睛看着前头晃动的人影。他目光追随着窦筱泉,见他在道上遇到了于二公子,两人和颜悦色地寒暄了几句,于二公子径自上二楼了。童秀生又抬起脸,往楼上包厢里瞧了一会。
“哎,”童秀生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捅了捅宝菊,说:“你知道报纸上那事吧,其实我冤枉的很,是你们二公子托我帮的忙。”
宝菊看着童秀生那张兴味盎然的脸,怕童秀生又要挑拨,他谨慎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报纸上的事。”
童秀生往楼上努了努嘴,凑近宝菊的耳朵眼,泄露了个大机密似的,“你们二公子,有点不正常……”
宝菊顺着他的目光,见于太太在前头聚精会神地看戏,三小姐和二少爷脸对着脸说话,两人离得太近了,有一瞬间,三小姐是靠在二少爷身上的,二少爷俯了脸,嘴唇刚好从她鬓边擦过。三小姐推他一把,坐直了,理了理鬓发。
童秀生的声音还在耳边,“你看,是不是不正常?”他自己琢磨着,“莫非不是亲生的吗?”转脸一看,宝菊身体有些僵硬,吓了一大跳似的,童秀生乐了,当初在青莲茶楼,宝菊那句话着实也吓了他一大跳,今天也算报了仇了,他得意地笑起来。
“我没看出来有什么不正常。”宝菊收回目光,干巴巴地说。
“我这双眼睛,”童秀生指了指自己,“比你看见得多多了。”
宝菊冷冷地说声告辞,便起身了。要回二楼时,他站在楼梯上犹豫着,往池座里又逡巡了片刻,忽听“哐啷”一声,戏台上的匾额砸了下来,被耀目的灯光衬着,那点火花并不明显,但顷刻间戏台上的幔帐都烧了起来。
楼上楼下都炸了窝,座椅翻倒了,女人吓哭了,乌泱泱的人群拼命往外挤,宝菊在楼梯上,被冲得往后倒跌了几步,见窦筱泉被随从护着头和脸,从火势熊熊的后台钻出来,奔往茶园门口。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窦筱泉撞进了童秀生那几个喽啰身上,被绊倒了,有人在他背上狠狠踩了几脚,又揪住他的辫子,猛地将头掼在了墙上。
童秀生是来要窦筱泉的命的。
宝菊没顾得上于太太和于小姐,穿过慌乱的人群,进了浓烟滚滚的后台。这里堆满了戏班的行头,沾到一点火星就能燃。觅棠也被撞倒了,正茫然地摸索,被宝菊一把拉了起来。他把她半拖半抱,挤出了茶园。
觅棠被烟呛得咳了好一会,脸脏了,宝石戒指丢了,被来人撞得往道边避了避,见几个随从把满头满脸血的窦筱泉也抢了出来,塞进汽车,扬长而去。
觅棠愣了一会神,哑着嗓子,跟宝菊道了声谢。毕竟是劫后余生,她看向他的目光里含着泪,是带着感激的。
知道丹桂茶园发生了火灾,街上行人都在乱跑,包车在眼前停也不停,一阵风似的掠过去了。觅棠用手背悄悄蹭去脸上的烟灰,求助地看了宝菊一眼。
“你不是最会走路吗?”宝菊没有再像戏院里那样,紧紧抱着她,护着她,反而很生疏地远远站着,他也抛给她一句话:“自己走回去吧。”
于家的车子不见了。宝菊猜测二公子应该是护着于太太等人离开了……即使还没离开,他也没心思再做刚才那种英勇之举了。他满肚子心事,一步步地走回于家,倒头就睡了。
所幸于太太母女都平安无事,但也着实受惊不小,在家里静养了几天。这时江南女学已经重新开放了,于太太缓过气,嘱咐阿玉替令年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去南京上学,还叫了宝菊来,说:“你送小姐去趟南京,再回来。”
宝菊从来都是很勤快的,今天却犹豫了一下,说道:“铺子里二少爷还交代了事情,走不开。”
于太太有些意外,说:“那你去忙。”
宝菊往街上跑了一趟,托一个拉房纤儿的,替他找一间干净的小寓所。回来之后,将几件衣裳鞋帽拿出来理了理,装好藤箱,只等搬家。这时有听差来,说二少爷在书房,请他去说话——宝菊精神一振,忙把行李放下,来到书房。
药铺里盘好的帐摞在案头,慎年只随便翻了翻,没有细看。他叫听差去拿了一张汇丰银行的汇票来,推到宝菊面前,说:“这是半年来安南生意的盈利,我六成,四成是给你的。”
宝菊愕然,帐是他盘的,他当然知道四成利润是多大的一个数字,那是普通人几辈子也赚不来的财富——他心跳有些急,竭力作出平静的样子,说:“二少爷不再看看帐吗?”
“不用看了,我相信你。”慎年说。相比宝菊的兴奋,慎年脸上看不出一点波动。他靠在椅背上,正色看着宝菊,说:“这笔钱够你自己做笔不小的买卖了,你今天就走吧。”
宝菊表情凝滞了,“二少爷是……要解雇我?”
慎年说是。
先是惊喜,再是惊怒,宝菊好像天灵盖上被砸了一拳,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揣测着慎年的心思,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想到了童秀生的话,他心里一凛,知道不能当面拆穿,那样会招致慎年多大的怒气,也会彻底和于家撕破脸。
宝菊定了定神,含含糊糊地说:“二少爷,我知道太太的意思,但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三小姐,我……”
“谁说要把三小姐嫁给你了?”慎年打断了他,“你不是早就和那位程小姐订婚了吗?”
宝菊张了张嘴,话哽在喉头。
慎年对他还蛮客气,没有让他难堪,也没有绕弯子。慎年说:“我去镇江打听过了,程小姐是你的未婚妻,你家是被于家钱庄逼债破产的,你做事情很好,但我不能让你这样的人继续呆在于家。”
宝菊心情很复杂,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二少爷,我家当初破产,是受了别人的骗,虽然也有钱庄逼债——但,在商言商,欠债要还,天经地义,我从没记恨过于家。”
“那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资本和底气,等你以后有了资本,就不是这么想了。”慎年说道。
这时听差走了进来,说:宝菊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宝菊这才意识到,慎年防他,在刚才说话的功夫,连行李都翻拣过了,于太太那里,当然是更无权置喙了。
他一张清秀的面孔绷得很紧,但仍然控制了自己的怒气,说声谢二少爷,便把汇票折了起来,拎起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63章
于太太只当宝菊果真是忙,到令年临行那天,不见他露面,问了起来,慎年才轻描淡写地说:宝菊不在家里做了。于太太愣了半晌,说:怎么也不问过我一声。慎年只说因为生意上一点事,把宝菊辞了,叫于太太不用管。
于太太看慎年的脸色,并不像是宝菊犯了很大的错,又想起前几天宝菊对令年有些冷淡,仿佛在避嫌似的。于太太叫何妈不要再抱怨了,“兴许是他自己不愿意,所以才走的。算了吧,咱们总不好再上赶着去请他回来。”
何妈还在惋惜,“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啊……”只是,假如他真是因为看不上她最心爱的三小姐,所以才走的,那这个人便是十分的不知好歹了,何妈还要背地里骂他几句。
于太太怏怏不乐,“只是慎年现在大小事情都不说,我在自己家里,倒好像是个聋子瞎子了。你说,他会不会还有什么事瞒着咱们的?”
何妈想了想,故作神秘道:“是有那么件事,上回有人去扫屋子,看见二少爷的手表掉在了新房的床底下。他要是打定主意不结婚,又总跑婚房里去干什么呢?”
于太太还不敢相信,“真的吗?”
何妈笑道:“我昨天还听底下的人说,二少爷让给他买船票,要再去一趟汉阳呢。”她认为这事十拿九稳了,便说:“所以说,太太不要把二少爷逼的太急,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二少爷比谁都有数。”
于太太如释重负,忍不住说了句:“阿弥陀佛,真是那样就好了。”
于太太再不提宝菊,另外派了人送令年去南京,还有些年货是给吕氏等亲戚的,装了满满两大箱,慎年从楼上下来,见令年在厅里和于太太辞别。大概是要回南京见同学,她穿的比在家时鲜亮,鸡心领的青缎坎肩,下面是黄印度绸裙子,有说有笑的,她瞟了他一眼,面色不改。
比原来沉得住气了。
慎年叫下人把两只箱子送到他车上去,“我去办点事,顺便送小妹去搭船。”往外走时,又跟何妈道:“晚上不用给我留灯。”
于太太一听话音,便皱眉了,“又不回来了?”问他是在哪里应酬,慎年敷衍了几句,等令年去了后座,便也上车走了。
车上有司机和随从,两人没有说话。令年脸朝着车窗外,还带点微笑。慎年看她一眼,又一眼,他说:“这么喜欢上学吗?”
“是呀,”令年有些得意,“我回了学堂,可以教同学们打弹子,南京也有弹子房。”
“小孩子……”慎年看了一会她琥珀似的澄澈透明的眸子,没生起气来。他手伸过来揽她,令年犹豫了一下,稍微挪过去,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春夏相接时的上海,游人已经多起来了,电车叮叮响,道边的黄包车夫接过了银洋,喜孜孜地放进贴里的口袋中。
令年问慎年:“拉车的去银行存钱,你也给存吗?”
“怎么不存?”慎年说,“车夫的一块,是实打实的七钱白银,富豪巨擘的一万块,可能还不值一文。你知道朝廷现在最缺什么吗?白银。”
令年哦一声,望着外头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招牌、铺面,心头有点惆怅。好像才一会,司机就说到码头了。去南京的轮船还没来,慎年不急着回去,打发司机去买报纸,那随从也跑去了闸口,等着船泊进来。
慎年从兜里拿出笔,又在令年的手袋里翻了翻,没有纸,他便把她的袖子掀起来,在雪白的手臂上下笔了。令年有些痒,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笑着拽着她的手臂,写了一串数字,说:“这是上海总会客房的电话。我不在家,就在这里。”
她要躲,最后那个0写的像6。令年仔细看了一眼,记在了心里。
车停在码头外,旅客匆匆地经过,没人留意。她把袖子放下来,骑坐在他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我也要给你留个记号……”她把他的衣领扯开,在慎年脖子上咬了一口。这是自从上回被于太太疑心她被蚊子叮之后,令年耿耿于怀也要在他身上实施的。可她怕他疼,没有敢狠心咬。他的皮肤只红了红,就没有痕迹了。
令年在那里捺了捺,有些不忿,“你的皮太厚了。”
慎年没有反抗,只偏过脸看了看,忍不住笑,“不是用咬的,你要用点力吸,就像……”被令年在后脖子上掐了一把,他没说下去,拉她依偎到胸前,商量说:“今天不走了吧?”
“不走,去哪?”
他隔着柔软单薄的衣裳摩挲着她的后背,看着她,似笑非笑的,“去打弹子啊。”然后,又说:“在客房里住一晚上,明天再走。”
“妈叫下人送我去南京的。”
“给他十块钱,让他随便找地方玩一天,他准高兴。”
令年虽然心动,但也觉得他太大胆了,她嘴上说不行,身体恋恋不舍,又把头靠回他肩膀上,眼睛透过微微颤动的纤密睫毛,含情睇视,“把你客房的钥匙给我吧,兴许我哪天悄悄从南京回来……”
慎年莞尔:“然后躲在床上吓唬我吗?”
“……看看有没有别的女人。” 令年把后半句说完,睥睨地看着他。
慎年还没回答,见车窗外司机已经远远地走过来了,他在令年背上拍了拍,令年会意,很快地理了理衣裙,正色坐了回来。司机把报纸拿给慎年,慎年没有看,推门下车去了。令年见他在街上走了一段,往一间钟表行去了。
令年也跟了过来,走进钟表行,见伙计正在打钥匙。钟表行不大,摆的琳琅满目,有眼镜,钨丝灯,也有画报,都是舶来品。柜台上的匣子里是一摞色彩鲜艳的明信片。令年拿起一张,上头是栈桥和码头,有穿白色长衫和戴斗笠的渔女,远处有幢马赛红砖盖的法式房子,被浓密的绿荫遮着。明信片上有一行法国字。
“这是哪?”
“Saigon。”慎年说,“湄公河,在安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