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康年难以置信地问:“为了一己之私,宁愿抛弃家庭,罔顾伦理,你们还要一点脸面吗?”
令年道:“大哥,难道人不该为自己,只该为了家庭,为了维护社会的伦理而活吗?你把阿婉带在身边,难道也是为了替大嫂分忧,为了顺应新社会的潮流吗?”
康年愕然,旋即皱眉道:“民国政府并不禁止人纳妾。你大嫂很好,但人在烦恼时,需要有一个对象来倾吐,有些话,我不能同你大嫂说。你大嫂也不反对阿婉,你不必替她抱不平了。”
令年笑道:“大哥,你真是虚伪。政府不禁止,大嫂不反抗,即是对的事情。而我自知违背社会的伦理,宁愿远离上海,以免玷污于家的门第,这又是什么怙恶不悛的罪行,让你这样不齿?”
康年道:“我反对你们,并非以其不齿,而是不敢——妈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可也瞒不了多久,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从来对你视如己出,你是这样报答她的吗?”
令年道:“妈再失望,也不会比三年前那次更甚,这三年,妈不也好好地过来了吗?而我为了让妈高兴,嫁给了杨金奎,从结婚的那一刻,便不再是于家的女儿了。按照他们老一辈人的说法,出嫁从父,再嫁从己,即便你现在把妈搬过来,也没有权利干涉我。”
康年连说了几个好,“原来你这趟回来,不只为了和杨金奎离婚,也是特意来跟我断绝关系。我不知道你原来有这样的决心。你既然已经认定自己是无父母兄长的人,一封电报就能了事,又何必邀我来见面,多此一举呢?”
令年说:“大哥,我一直以来都是很尊敬你的。”
康年仍是摇头。
令年又说:“我来见你,还有个原因。我从回国后就没有得到二哥的音讯,我想也许你和他通过信。”
康年深深地看着她,“你不要问我,我先来问你——你刚才因为阿婉的事情斥责我,我向你承认,男人的本性难免喜新厌旧,即便你抛弃了一切,他也愿意为你抛弃一切,过些年后,十有八九你们也会落到我和你大嫂这样的处境,而你不像你大嫂,还有家族和父母撑腰,你认为那样还值得吗?”
令年说:“那样我也不后悔。”
康年坐回沙发里,手抚着沙发臂,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他这个角度,和慎年如出一辙。康年沉吟着,说:“既然如此,我可以告诉你,我也没有慎年的消息。何妈是和一个温州同乡回国的,她说,慎年现在似乎不在费城,也不在纽约,也许,他根本就不在美国。你不相信,我可以现在就把何妈叫过来,也可以把汤先生请过来。在你到上海之前,我本来打算自己去一趟美国,和他交涉这件事情,但他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令年抿住嘴巴,看住康年,整个人都凝固了。康年好似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说:你坐,令年便一言不发地坐下来。
康年说:“你不当我是大哥,我从男人的立场告诫你:不要被所谓的爱情蒙蔽双眼,忽略了一个人的本性。即便你是小妹,即便他曾为你抛弃家庭,立下海誓山盟。人的本性无法轻易改变。我一直认为慎年是一个冷酷的人,说不爱,就可以不爱,绝不会心软和回头。”
说完这席话,康年起身要走,此刻他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些,对令年说:“如果你后悔了,可以随时回于家,我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要去日本,我也会诚心祝福你和杨金奎。但你坚持要走那一条路,我除了同情之外,再给不了你任何帮助。”
令年说:“谢谢你,大哥。”
康年看她一眼,离开了会客室,汽车也驶离了饭店。礼查饭店位处苏州河畔,自露台上可以望见余晖中的外白渡桥。黄浦江上轮船拖着灰白色的烟缓缓前行。杨文庆从来没有坐过远洋轮船,他也伏在栏杆上,着迷地望了一会,说:“令姨,这是去横滨的船吗?你看甲板上的人,好像蚂蚁那样大。如果是去美国的船,会比它更大吗?”
令年说:“会像整个饭店那样大。”
杨文庆心里“哇“一声,他说:“佘老师以前说,美国离上海很远,离云南更远。如果是从纽约到云南,要绕整个地球大半圈。在没有大轮船的时候,分隔两地的人,一生只能见一次。有句诗,叫做‘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令年聆听着,说:“还有吗?”
杨文庆说:“还有两句,你听我念:‘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这是说:秋意浓时,美景将逝,劝君珍惜时光。令姨,我不明白,冬天花谢了,春天花不是又会开吗?”
令年说:“对你这样一个小孩子来说,春夏秋冬,当然是没有止境的。”
杨文庆双手托腮,迎着江上的晚风,说:“我希望我长大以后,也可以去美国。”
第126章
杨文庆散学回家,食盒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猛一刹车,把食盒也甩飞了。他把自行车停在街上的树荫下,走向家门。横滨的这个宅子,比上海杨府狭小得多,一个院子,几大步就走过去了,但打理得很洁净。家里只有两个日本下女,原本还有一个男仆,早晚接送他上学,自从杨文庆学会骑自行车后,便把男仆辞退了。因此并没有人出院子来迎接。
杨文庆放下书袋和食盒,先去邮筒里看信。他养成了这个习惯,每个月都固定地去附近邮电局寄信,所以每隔几日,邮递员就会把零零散散的回信投进邮筒里。他手里拿着一摞信,一面低头看着,到房檐下时,见走廊上摆着一双男式的黑色布鞋,这是大半年没有过的事情,杨文庆一愣,脱鞋之后,一边张望,脚步很轻地走了进去。
会客室里,有个男人的背影和令年对坐。那个男人一转过身来,紫棠色的方脸盘,扬起笑来:“你是小庆!”他的嗓门真大,把正在斟茶的日本下女都吓了一跳。杨文庆立即想起来,对方是云南姓李的一个陆军副师长。他对这个人并没有好感,闷闷地把头一点,信放在矮茶几上。李师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对令年说:“才两年,快有大人高了!”他啜着茶,正在措辞,余光见杨文庆这半大小子杵在旁边,很警惕似的,李师长便有些难开口了,眼睛看令年:“在上日本人的学校吧?放学回家,不做功课吗?”
令年说:“没关系,李师长,让他留在这里吧。”
李师长稍一踌躇,才问:“是不是高桥那些人的报复?”
令年说:“不是,是意外。”
李师长很难相信,“真的是意外吗?”
令年说是。
李师长低着头苦笑,说:“于小姐,我这趟到日本,也是护送蔡将军来疗伤,嗯,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因果报应’的意思?当初囚禁杨旅长,实在不是我愿意干的差事,所以一直对杨旅长有些惭愧。我在东京时,听说杨旅长去世,心想,也许是当初逼他从云南到日本,长途跋涉,引起了伤势的恶化,再加上心情不好,才抱着遗憾离开。所以我想,一定要来一趟,在杨公墓前当面谢罪。”
令年摇头说:“李师长,你不用惭愧。杨廷襄到日本,由日本医生做过第二次手术后,身体很快就完全恢复了。去年护国军一路打胜仗,大总统病死,他当时精神非常振奋,立即决定要回国去,替蔡将军效力了。临行的前几天,都是很高兴的,谁知在练习打枪的时候,竟然手|枪走火,当场去世,可以说完全没有遗憾和痛苦。只是我现在回想起来,命运好像真的很爱跟他开玩笑一样,每每在最得意的时候,乐极生悲。”
令年在讲述的时候,杨文庆一直低着头,他在日本学校两年,褪去了些幼童的顽皮,坐立都是板板正正的。令年继续道:“当时我人在美国,一时赶不回来,丧事是小庆带着几个仆人料理的,所以,你不必把他当小孩子,现在他可以说是这家里唯一的男人了。”杨文庆听到这话,也不禁把胸口挺了起来。
李师长听着,又觉离奇,又觉感慨,巴掌把杨文庆肩膀拍一拍,称赞道:“虎父无犬子哇。”
令年也对杨文庆微微地一笑。李师长得知实情,心里的郁闷也一扫而光。见这两个人,说母子非母子,说姐弟非姐弟,经历了一场丧事,倒感情甚笃了。李师长问令年:“于小姐,我在云南时,记得你曾说要自横滨去美国。这几年西洋各国一直在打仗,你美国的家人没有受牵连吗?”
令年脸上很平静,说:“我是去过美国,但和家人暂时失散了,所以还滞留在日本。”
李师长说:“你们上海于家,应当是亲朋很多的吧?没有到处打听看看吗?”
令年说:“有常写信去问,只是还没有消息。”
李师长很唏嘘,“原来如此。也许是打仗的关系,讯息不通,有信件在路上丢失了,或是耽搁了。啊,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来。”他把茶杯放下,从怀里拿出一张彩色的纸来,放在茶几上,说:“于小姐,你看这张画你认不认识?”
令年一怔,画里是热带树木掩映下的一栋红色房子。她不禁双手拿了起来,说:“这不是画,是外国的明信片,我曾经有过一张,但有好几年了,颜色没有这样新。”
李师长双手将腿一拍,说:“那看来是你的,我没有猜错。于小姐,真是对不住。这个画片,是两年前你刚刚离开后,从国外寄到了云南。我老婆,还有家里那些老妈子们,都不识字的,把信的封皮给丢失了,只是见这洋片子画的好看,当墙画看的。我来日本前的那一天在家,正好浆糊干了,它从墙上掉下来,我见后头有字,才知道原来是一封信,但是封皮丢了,又没落款。我活了四十多年,只知道你这一个既识中国字,又识外国字的女人,我想,八成是你的。”
令年只顾看着明信片发呆,听他说后头有字,忙翻过来,果然,两年前那些字迹已经被浆糊涂抹得有些模糊了。令年早已看出是慎年的笔迹,极力去辨认文字。也许当时慎年还余怒未消,或是为避免信落在别人手里,他的行文非常平淡和简洁。
“云南的信已收到。费城的房子业已交给经纪人转卖,三月前在纽约的法国银行入职,正好银行需要出一趟公差,我是唯一的一个东方人,所以被派往越南的法国银行。昨日在船上时,无意中看见这栋房子,就坐落在湄公河畔。觉得有些眼熟,船停靠在码头后,我又特意找回来,借相机拍下一张照片,依照实物着色,交给你对比一下,是否明信片上那一栋?如果是,我打算把它买下来,以纪念这种命运安排的巧合。幸好,这里离云南,比纽约要近得多,一天一夜的火车,就可以到了。”
李师长见令年手里捏着明信片,看完了文字,却久久也不曾开口,他有些惴惴,忙问:“于小姐,不知是不是耽误了你的事情?唉,我当时一听说,是两年前收到的,真是很懊悔,所以赶快拿过来给你。”
令年抬起脸来,微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一些家常的话而已。”
李师长道:“没有耽误就好。唉,幸而只是两年,打仗的时候,家书在路上耽搁十年八年,或者干脆丢失了,也是常事。有时上一封信欢天喜地,说结婚生孩子了,下一封信到,人已经撒手去了,岂不是更难受吗?”
令年说:“谢谢你,李师长。”
李师长见她带着微笑,眼里却仿佛有泪光似的,恐怕这一趟来,勾起了她很多的心事,忙说:“那么,我先告辞了。”他转身,又将杨文庆的肩膀拍一拍,说:“小庆,你爹想回国,没回成,你想回云南吗?来给我当娃娃兵,你这个年纪,足够了。”
杨文庆虽然跃跃欲试,一见令年,却有些气馁,摇头说:“令姨要回美国读医学生,我和她一起去。”
李师长又赞一声好,笑道:就等你留学回来。李师长告辞后,杨文庆见令年也立马去换衣服,穿鞋子,手里还拿着那张照片。杨文庆盘桓在心里半晌的想法,顿时脱口而出:“令姨,这明信片是二舅寄的吗?”
令年一怔,来不及细究小庆为何会自动把它和慎年联系在一起,她点一点头,说:“是。”
小庆说:“我替你去发电报,我每个月都去邮电局,比你熟悉。”令年便写了几个字,询问慎年是否在越南或纽约的法国银行,然后交给小庆。电报发出之后,不过半月,便收到回复,但结果让令年很失望,越南方面说:于先生只是出短暂的公差,几个月后就回美国去了,而纽约则称:因为欧战,纽约的法国银行已暂时停业了,所有职员都已解散。
令年对此已经有一些预料,但还不算完全气馁。将杨金奎的后事料理完成后,她将两名日本下女辞退,与小庆远渡至美国。小庆有一点英文的底子,很快便可以正式入学,因为他走南闯北,经历比起同龄人异常得丰富,很快就交到了朋友,一应事务,完全不需要令年插手。令年在抵达纽约的当天,去了一趟法国银行,银行果然已经停业,并且张贴了租赁的告示。这时的纽约已经是个非常庞大的城市,人海茫茫,并且鱼龙混杂,而医学校的课程,又很繁重,令年只能暂且收心,回到学校去。
令年有一位叫做丹尼斯的女同学,按照家庭的要求,毕业后需要参加仁爱传教修女会,她却非常留恋俗世,对于来自中国的器物尤其痴迷。下课之后,丹尼斯邀请令年去都会博物馆,那里有拍卖行在做展览。令年说她没有打算要买什么,丹尼斯道:不买,看一看也好呀,也许在那里你会亲眼看到慈禧太后用过的痰盂,在中国,没有这样的机会吧?
令年架不住被她怂恿,二人便背起书袋,戴上帽子,来到博物馆里。展览的主题果然是满清皇室的藏品,有衣饰、碗箸、手札,还有一张穿长袍马褂的小孩子照片,年纪比杨文庆只略微小一点,正是逊帝的近照,被许多人围着看。甚而还有当初隆裕太后与宣统皇帝盖过宝印、宣布退位的诏书——令年告诉丹尼斯,这个大概是假的。
丹尼斯把那些女性的饰物看了又看,恋恋不舍,走到一处展台前时,忙叫令年:“你快看,这里有一块玉牌,是不是很值钱的?”
令年走过来,目光也定住了。与一众真假难料的展品不同,玉牌是放在玻璃台底下的匣子里,被洁白的丝绸垫着。负责展台的人员戴上手套,把玉牌小心地取出来,介绍说:“因为慈禧太后的缘故,清朝皇室的女性们都热衷于翡翠。这是一块曾是皇室的藏品,的确价值连城。”
丹尼斯见这一块翡翠通透纯净,仿佛沁在掌心的一汪碧水,呼吸也轻了,说:“不知道它曾经的主人是谁?”
负责这个展台的洋人居然是个中国通。他说:“它最早是由皇帝赐给心爱的臣弟,多罗郡王,郡王之后传袭九代,直到最后一位镇国公毓亨,在皇帝逊位之后,他们的家庭也败落了,所以这一件传世之宝才流落到了民间,它的价值,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丹尼斯狡黠地笑道:“不能用钱来衡量,你们摆在这里做什么?我知道,展会上卖出去的展品,你们是可以获得很高的报酬,所以即便是无主之物,也必定要说它的主人是位王公贵族,并且编造出一段很离奇的经历,才好借机抬高价格,对不对?这种伎俩我懂得。”
那洋人仿佛受了很大的侮辱,脸都涨红了,说:“小姐,看来你并不懂中国的文化。”他将玉牌翻过来,给丹尼斯看背后镌刻的字,“这是一个慎字,正是最早多罗郡王的封号,之后数代也沿用这个封号,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它的确是王室的藏品。”
见丹尼斯仍是一脸怀疑,洋人把手一缩,要把玉牌放回匣子里,令年忽然说:“这块玉牌我要。”洋人和丹尼斯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表情,令年忙说:“我付得起价钱。”
洋人因为丹尼斯的无礼,迁怒到了令年,很傲慢地说:“我们需要当场付款。”
令年稍一踌躇,说:“我现在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钱,请你先替我收好,我很快回来。”
洋人耸一耸肩,只当她在开玩笑。令年刚一转身,有人便和她擦肩而过,捉住洋人握玉的那只手,说:“我可以现在就付款。”
令年的表情由错愕转为恍然,又转为惊喜,一瞬间,千言万语在胸臆,却顿口不提,瞬间买卖双方银货两讫,来人转过脸来,令年才如梦初醒,说:“二哥?”
慎年在低头签字的时候,心绪已经平静了许多,他将翡翠玉牌送到她面前,令年极力抑制住情潮,接过玉牌,紧紧握在掌心,隔衣贴在胸前。
慎年微微地一笑,说:“我把慎年还给你,你能把令年还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