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我回去?”素有涵养如于太太,这会也气急败坏了,“还让你们继续在这里鬼混吗?”
“太太,”何妈急得团团转,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真不知道该劝谁去,只能把于太太拖住,“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外头好多人呢。”
于太太眼前一阵阵发黑,真撑不下去了,怕自己一时失态,把外头的人召来看热闹,便竭力压下怒气,要眼不见为净似的,一边转过身往外走,说:“走,都跟我回去。”
慎年回首看一眼令年,见她只是低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他摸到她的手,她的指尖是冰凉的,蜷缩了一下,被他又握住了。何妈见两人不动,只好又掉头来劝慎年,“二少爷,你先送太太回府吧,她怕下人嚼舌头,连车夫都没带……我给三小姐好好梳梳头发,陪她说会话再走。”她冲着慎年,声音低了,带了点诘责的味道,“小姐还小呢,二少爷你……唉,你不应该。”
怕被于太太听见,何妈将推了一把,说:“去吧,二少爷,你好好跟太太说说……”
这是暗示慎年在于太太面前求情,让她不要迁怒令年的意思。
有于太太杵在旁边,慎年也不想多说,手在令年肩头停了片刻,见令年没反应,慎年便起身了,跟何妈道声谢。话音未落,于太太先拉开门,慎年随后,母子一起出去了。
令年呆了一会,下床穿上鞋,走到盥洗室里去。她把散乱的头发拨开,看着镜子里雪白的面孔,于太太那一巴掌,本来应该落到自己脸上的。这会心绪已经平静了很多,令年把衣襟理了理,何妈悄悄走进来,拿起梳子,替令年梳理着头发。自从令年去南京上学后,何妈就鲜少有机会伺候她了。这头发多好啊,又黑又密,怎么就剪了呢……何妈叹口气,眼里又滚下来了,她把衣襟撩起来擦了擦,说:“小姐,你……我从太太那里听说了这事,都快吓死了。”
于太太先知道了,这事她就是死也会瞒下来的,不至于把于家搅得天翻地覆,令年反而有些如释重负,在镜子里冲何妈笑了笑,说:“又不是要命的事。”
“这还不是要命的事?”何妈脱口而出,“你和二少爷……”见令年离开盥洗室,何妈忙跟了上去,“外头人都知道你们是兄妹俩,要是让人知道了,这……”她拉着令年,欲言又止的,眼泪又滚了下来,是真伤心,“你说你,生来没娘,爹又不管,你怎么这么可怜!”
于太太把令年的身世告诉了何妈,但这事仍是够惊世骇俗了。令年实在无话可说,只能道:“何妈,是我错了。”
“你才多大,懂得什么?”何妈急着问: “是二少爷逼你了,还是骗你了?”
“没有,”令年心平气和,“何妈,你就装作不知道吧。我明天还要回南京上学,以后不常回来,妈气也就消了。”
看于太太今天那个反应,这气怕一辈子都难消。何妈思来想去,没有个妥当的办法,忍不住又落了泪,“小姐,你真傻啊。别说你还不是太太亲生的,就算亲生的,也有个厚此薄彼呢。二少爷是男人,又是家里的顶梁柱,太太是不舍得怪他一分的,你一个女孩,还嫁不嫁人?要是不嫁人,就在咱们家里,光太太那个脸色,你受得住吗?好好个小姐,把自己闹得有家难回,亲人成仇人了。” 何妈平日里总把二少爷挂在嘴上,这会一股脑把错算在了慎年头上,提起他来,口气是恨恨的,“这个二少爷,真是要把你害死了!”
这个家里,大概也就何妈是真心站在她这边了。令年很感激,她把手帕递给何妈,说:“谁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这还叫好好的?你是个姑娘家啊!”何妈眼泪止不住,用帕子掩住了脸。
令年只好耐着性子坐在旁边,等何妈哭了一阵,叹了一阵,令年起了身,何妈慌了,忙拉住她,“小姐,你去哪?”
“回家呀,”令年很好笑,“你当我要去跳江吗?”
何妈半信半疑,跟着令年离开上海总会,慎年的车还泊在门口,两人上了车,司机还在车里,何妈紧紧闭上了嘴。耳边终于得了清静,令年独自坐在后座,转头望着外头渐渐消逝的夜景。
因为湖北沦陷,上海也实施了宵禁,他们绕了大半个城才回到于府。府里的下人并没有察觉到主人的异样,倒是阿玉眼尖,“何妈怎么眼睛肿了?”
何妈骂她一句多事,把阿玉和一众使女打发得远远的,她凑到门口,聆听了片刻,来跟令年道:“太太在房里,没看见二少爷,”她舒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小姐,我今晚得看着你。要是太太要来打你,我也好拦着她。”
“你放心吧,妈不会打我的。”令年倒很有信心,见何妈不肯走,也便不管她,自己去慢慢整理书本和衣裳。
何妈的目光在令年身上打转,无意往门外一瞥,立马警惕地站起了身,“二少爷。”
慎年走了进来,径自说:“何妈,你下去吧。”
何妈紧绷着一张脸,“我还得伺候小姐睡觉,二少爷你有话明天再说吧。”
慎年心情不好,一听何妈啰嗦就皱眉,他手还停在门把手上,不耐烦道:“你当我在跟你商量吗?”
何妈气急,又怕被外头的使女们听见,上来压低了声音道:“二少爷,你害小姐害得还不够吗?要是再被太太看见……”
“这个家不是太太做主的。”慎年冷了脸,“你还不下去?”
何妈没办法,只能挪着步子走到门口,又掉过头说:“我就在外头,小姐,你有事叫我啊……”话音未落,门就被当面摔上了。
慎年见地上收拾起一个小藤箱,里头衣裳书本也装不了几件,不是要负气离家出走的样子,他说:“你还回南京?”
令年没躲闪,迎上他的目光,颔首道:“好歹上了一年半的学堂,总要拿个毕业证书才好。”
令年不哭不闹,比他想象中要平静,慎年还有些意外,也略微放了心,他说:“我还是要去趟香港,大概一个月回来。”
令年说声好,打开梳妆台前的抽屉,见里头是一挂珍珠项链,一只金手表,还有些零零碎碎的饰物,底下藏着一个银质的小烟匣。慎年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当然也看到了那个烟匣,他顺手拿起来,奇道:“这不是我的吗?原来叫你偷走了。”里头还有烟蒂,他顿了顿,“你怎么也抽烟?”
等她不在,于太太肯定还要搜这间卧室,令年把剩下的那只烟拈起来,烟盒还给慎年,说:“你能抽,我当然也能抽。”
慎年说:“我爱你,你也爱我吗?”
令年一怔,这话太自然了,一点扭捏也没有。她问道:“这话你是不是跟很多人说过啊?”
慎年看着她,“没有,就你一个人。”
令年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慎年眼里露出点笑意,将她耳边垂落的发丝理了理。经过上海总会那一幕,两人多少还有些尴尬,何妈又在外头探头探脑,慎年这个动作,带点兄妹的亲昵和安慰,令年对他粲然一笑,起身找到洋火,说:“南京都有女士香烟卖了,□□也有抽烟的。”
慎年似笑非笑:“女子学校的校风真是严谨。”思索了一会,他说:“不知道是谁跟妈通风报信的,被我查到,一定打断他的腿。”
令年倒对这个告密的人不怎么在意。她随口说:“谁知道呢,兴许是你说梦话,被妈听见了。”
慎年反问:“我说梦话吗?”
“我怎么知道?”
“你都不知道,妈会知道?”慎年笑了笑,见令年要把烟掐灭,便接了过来,说:“剩这点了,别浪费。”令年拿香水在房间里四处洒了洒,慎年已经很快把烟抽完,一边捻着烟蒂,一边还在思忖,忽觉脸上一凉,正见令年停在面前,手里还拿着香水瓶,他握住手腕,把她拉到面前,吻了她。
浓烈的香气许久才散,慎年拉起令年的手,正要说话,何妈就迫不及地把门推开了,说:“大少爷回来了,叫二少爷去书房。”
慎年无可奈何,站起身说:“明天再说吧。”顺手把空烟匣装进兜里,离开令年的房间,来到书房。这一天正是上海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候,康年却从衙门急急回来,正默默地坐在案后。
慎年一看便知道康年见过了于太太。本来脸上还带点笑容,他及时敛去了,说:“妈已经打过我了。”
听这口气,简直是满不在乎。康年难以置信地瞪了眼,走上来劈头就是一掌,指着慎年道:“妈打你打得不够,还差得远了!”
康年不同于太太,这一掌打得重,慎年脸上登时便浮起红痕,他定了定神,说:“大哥……”
“我知道,妈是个妇人,做不了你的主,我这个大哥也做不了你的主。我这一掌,是替远在西洋的四叔打的。”康年沉声道,“四叔有苦衷,把人托付给咱们家,是指望我们把她当亲女儿、亲姊妹的,不是给你糟蹋的。你叫我和妈以后拿什么脸去见四叔?”康年怒在心头,又是一掌,“这一掌,是替死了的爸爸打的。你违逆伦常,做出这种让于家蒙羞的事,你要让爸爸死不瞑目!早知道这样,他当初不如不要多管闲事,替人家养女儿,反倒养出祸事!”说完,又是重重的一掌,慎年扬起的脸也被打偏了,嘴角沁了血丝,狼狈极了,康年不让他开口,说:“这一掌,是替小妹打的!她才十九岁,你比她大六岁!你这个好二哥,你把她一辈子都毁了!”
慎年也冷了脸,将嘴角一揩,说:“好,你还要替谁打?”
“当然还有,你不要急。”康年冷笑,“你不孝不悌,祸害自己家人也就算了,你还不仁不义!当初要不是邝老爷出手相助,你还有本钱开货栈,开银行?邝小姐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要绞尽脑汁地跟人家退婚,让她被人耻笑?” 抬手还要打,见慎年不躲不闪,一张英俊的脸也肿了,康年不忍心,手放下了。
得知邝家要南迁,康年对退婚这事原本是默许的,这会再琢磨起来,他隐隐觉得不妙,往椅子里一坐,说:“你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邝老爷答应你退婚的。早点说了,万一你犯下什么要抄家灭祖的大罪,我也好提前做个准备。”
慎年沉着气,说:“之前洋人把海关税银都抢先存进了汇丰银行,四川和湖北银根吃紧,铁路局筹不到现银,发不出工钱,工人闹事,朝廷把湖北各钱庄和关口都封了,禁止白银外流,还有线报,说革命党要从新军中起事……我用银行给宜昌海关调款的名义,替邝家运了一百万两的白银出来,还借了英国领事的船,送他们去香港。”
康年眼睛倏的睁大了,“湖北新军勾结革命党造反,邝四爷在新军做提督,私吞军饷,纵兵作乱,一但被朝廷查实,连邝老爷都要被下狱,你替他们私运赃银,还要送人去香港,你是有几个脑袋等着被砍?”他怒到极点,反而笑了一声,说:“罢了罢了,你那英国领事的船上还有几个位子,把妈和你两个侄子侄女也送去逃命吧。我自己这颗脑袋,不要也罢。”
慎年道:“大哥,大清朝都要倾覆了,有谁能来砍你我的脑袋?”
他这会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康年都无动于衷了,他泄了气,说:“怪不得邝家愿意退婚,换一大家子的性命和一百万,也值了。你已经把人从湖北捞了出来,就不要送去香港了,事到如今,撇清点嫌疑吧!”
慎年却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是要去的。”
康年抬眼看着慎年,沉默了一会,他摇头道:“这个婚,你爱结不结,我也管不了。小妹的婚事,我一早就定了,你以后离她远一点。”
慎年一愣,“什么婚事?”
“我早就和窦家说好了。”康年不理会慎年的脸色,径自道:“那时妈想把小妹嫁给吴宝菊,吴宝菊是什么出身,怎么配做我们家的女婿?还要窦家这样的,新军出身,有势力,有人马,”他抬手解着官服,瞥了慎年一眼,嗤道:“不是你说的吗,大清朝要完了,我总得给于家找个靠山吧。上回戏院起火,妈连窦筱泉的脸都没看清,不过你闹出这么一桩事,我看窦筱泉就是长得像猪八戒,妈也会同意的。”
慎年说:“你以为小妹会乖乖听你的?”
“那可说不准。”康年把沉重的官服甩开。
第69章
于太太是个意志坚定的女人,令年回南京时,她又恢复了那副雍容有度的姿态,指挥使女给小姐收拾行装,吃的用的,一样不落,只是不怎么看令年。最后,她把阿玉叫了来,说:“陪你小姐去南京住,小姐有半点不妥,你也不要在于家做了。”
阿玉忙说:“知道了。”
何妈见阿玉不明就地,还一副懵懂的样子,她心里倒是着急,但不敢多话,只能忧愁地看了令年一眼。这一天送行,因为于太太兴师动众,家里下人也忙得手脚不停,乱纷纷的,何妈偷偷张望了,不见慎年在家,她暗自松口气,拉着令年的手,忍着伤心问:“小姐,你今年过年早点回来呀?”
“最近外头不太平,不要来回跑了,等放假了我派人去接你。”难得康年也没急着去衙门,特意等着要送令年出门,把官帽拿在手里,他打量了令年几眼,欣慰道:“一晃两年了,明年总该毕业了吧?”
令年咦一声,“大哥不是常说,这毕业证没用吗?”
康年道:“时代不同了,我们这样的人家,是要读书识字明道理才行。”
令年往身后望了一眼,说:“还好大嫂不在。”
“你大嫂和你不一样——我是旧时候的官。”康年顿了顿,等使女把官帽上的红璎理好,他便接过来戴上,对令年笑了笑,说:“不管这天下怎么变,我这个做大哥的,都只会为了你好。”他们兄妹感情甚笃,但这些年康年忙于朝事,也鲜少有机会做剖心之谈。令年沉默了一瞬,康年却伤怀起来,径自摇头,“真是一转眼……我都老了。”
于太太只在旁边想心事,不意听到这话,眉头不禁一皱,问何妈道:“车怎么还没备好?”
车夫在外头垂着手道:“早好了,小姐这就走吗?”
被于太太这一打岔,康年还没想好的话索性也放弃了,只不轻不重地提点了令年一句:“长兄如父,我说的话你要好好想想。”
“我知道了,谢谢大哥。”令年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康年,转向于太太,乖巧地说:“谢谢妈。”
于太太还心不在焉,令年这样郑重地道谢,她勉强张了嘴:“在南京别乱跑,放假就回来。”
于太太和康年有默契,都绝口不提慎年。令年隔着车窗,目光在母子神色迥异的脸上扫了个来回,见何妈捏着手绢背过身,在悄悄擦眼睛,明知何妈看不见,令年抬起手,对她挥了挥。
阿玉还在为南京之行而兴奋,把手袋里的船票翻来覆去看了,问令年:“小姐,太太说让我一步也不离开你,那我也去学堂吗?不知道那边府里有没有电风扇和暖水汀用?”令年没有搭理她,阿玉又问:“咱们下个月能回来一次吗?我没出过远门,怕我爹妈惦记。”
令年还在琢磨着康年和于太太的心思,被阿玉吵得心烦,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阿玉吓了一跳,讪讪地说:“回不来,发个电报也好呀。不知道南京有没有电报局……”
令年胸有成竹,“下个月?你一准回得来。”
阿玉忙点头,把嘴巴闭了起来。主仆闷坐了一路,快到码头时,车速也慢了下来,成群的挑夫商贩赶着要上船,老妇人在道边卖花,篮子被踢翻了,有人踩过白玉兰,大步走过来拦下车,他打开车门往里看了一眼,是慎年。
阿玉精神一振,“二少爷!”
那老妇人瞅准了慎年,一把将他扯牢,要赔她的花。慎年掏了五块钱给司机,叫他下车去把那老妇人打发走,“剩下的赏你了,你去茶楼喝杯茶。”他上了车,砰的关上门,说:“你还想去安南吗?”
令年看着他的后脑勺,反问道:“去安南干什么?”
慎年说:“想去就能去,但是要等我从香港回来,一个月就够了。”
慎年明天也要启程去香港,昨晚虽然事出意外,但还不至于要改变他的计划。于家人一个比一个能沉得住气。令年说:“你该去的,邝家一家老弱妇孺,都靠你了。”
听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慎年扭头定睛看着她,笑道:“你不是妇孺吗?”
令年说:“我不用靠别人。”
阿玉听着两个人打谜语似的,睁大了眼睛,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盘旋。那老妇人得了赏,十分欢喜,非要把一大提篮的白玉兰都塞给令年。雪白的花球入怀,沁鼻的芬芳在车里飘散。令年微笑道:“ 别的地方怕是没有这个,真可惜。”
“上海也不是什么都好。”女人都喜欢花,慎年看着她渐渐明朗起来的脸色,突然说:“你想结婚,我们可以去国外结婚。安南,日本,美国,都可以。”
阿玉“啊”地惊叫一声,一张脸憋得通红。被她目瞪口呆地盯着,令年无动于衷,“我要先回南京上学。”
慎年重新启动了车子,听见马蹄声雷鸣似的,又踩住刹车,见一队兵勇扬着鞭子横冲过来,把商贩挑夫惊得挤做一堆,令年没看清楚来人,但昨夜才有湖北沦陷的噩耗,这么一早在上海街头耀武扬威的,除了窦筱泉,也不做他想了。两人默默看了一阵窦筱泉远去的身影,令年刚一撇嘴,见慎年在后视镜里端详她的脸色。
见前方行人散了,令年忙催促慎年:“船要晚了。”
慎年看她神色,大概还不知道康年要和窦家联姻的打算。他略微放了心,将车子驶往码头,一边说:“你这张毕业证兴许拿不到手。”
令年心里一跳,狐疑地盯着他。
慎年说:“南京的形势也不好。”
令年不服:“你肄业了,难不成我也要肄业?”
“我只是让你凡事小心。”慎年正色道,“一张文凭,也不见得能让你这个世界上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