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慎年把她的手拉下来,笑道:“他们只要赚赏钱,才不会管别人的闲事,而且我刚才已经跟看门人说了,叫他没有事不要进来打搅我,你以为他很傻吗?”他把她的背往下一按,让她躺在自己身上,在她领口深深嗅了嗅,不由分说道:“你身上怎么这么软,这么香?嘘,不要动,我现在只想要躺在这张床上,有吃有喝,不用理什么姓窦的,姓童的,或是姓于的,也不需要看账本,点支票,那简直是再舒服不过了。”
令年笑着躲他,说道:“咦,你怎么说这样没出息的话,还像一个读过大学、留过洋的有为青年吗?”
慎年笑道:“我大学早就肄业了,你不知道吗?嗯,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回到古代去做一个十足的昏君,哪管他国破家亡,只要有小怜玉体横陈……”令年简直不好意思去听,双手抵着耳朵,并满腹疑虑,不时瞟一眼房门口——她是习惯了深宅豪门,重重的帷幔和绣帘,还有整天不离身的使女仆妇,生怕外头有人突然闯进来,把床上的两个人尽收眼底。
令年面颊如红霞,睁开眼说:“你为什么总要这样?我不喜欢。”
慎年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到她的脸上,笑道:“为什么不喜欢?你的身体很美。我就喜欢你什么都不穿。”
令年道:“难道吃饭、睡觉,见人,什么都不穿吗?”
慎年想了一下,说:“那样更好,不过要见的人只能是我。”
令年啐道:“我可知道你以前在美国过得什么日子了。”
慎年笑道:“你在杨金奎那个大老粗面前,也这么别扭吗?”话一出口,见令年脸色也变了,慎年意识到自己荒唐,忙说道:“对不住,是我胡说八道。”
令年冷着脸道:“他可没有你这么多话。”
黄昏的太阳照在脸上,有些刺目,令年眉头耸动了一下,从梦中醒来,看见窗帘被拉开了半幅,房里被照得碎金浮动。她身上盖着被子,肩头有一点露在外头。因为这个房子在楼上,窗口望出去,只有远处花岗岩楼房的尖顶,街上的行人是望不进来的,令年没有急着起身,转过身,侧躺在枕头上,看见慎年坐在对面那唯一的单人沙发里,眸光低垂,正在看一本小说。
令年悄悄把手拿出来,垫在脸颊下面,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他的感觉非常敏锐,立马抬眼,把小说也放到了一边,说:“你不再睡了吗?”
令年摇头,她只睡了两三个钟头,但是感觉这两个多月旅途中积累的疲惫完全消散了,因为身下的天鹅绒被褥很蓬松柔软,她从头到脚都有点懒洋洋的。慎年斟了一杯茶,送到她唇边,令年只啜了一口,便不要了,振作精神,要出门去走一走,因为她对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始终抱有极大的好奇。他把茶杯放到一旁,笑道:“你这么有精神吗?早知道我不这样自找罪受,怕把你闹醒,特地跑去沙发上坐了几个钟头。”
令年拥着被子坐起来,找自己的衣裳,见衬衣和衬裙都被他捡了起来,搭在沙发的背上。令年冲他鼓了鼓嘴巴,说:“你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慎年却往后一退,坐回沙发里,还把腿架起来,将沙发摇得晃了一晃,笑道:“你自己来拿好了。”见令年坐在床上为难,他觉得很好笑,说:“你这样扭扭捏捏的,让我想起了一段黄梅戏,叫做天仙配,好像是说,只要女人没有了衣裳,即便是天上的仙女,也只好任人施为了,对不对?”
令年说:“你真爱胡说八道。”犹豫了一下,勉强用被子裹住身体,走到沙发前,才一伸手,被慎年连被子拽过来,一整个人都扑进了他的怀里。两件薄薄的衣裳就被他压在背后,慎年把令年的两只手捉住,迫使她坐在腿上,说:“我还有个问题,你回答了,我才把衣服给你。”她两只手被制,被子也从身上滑了下来,慎年目光在她胸前一扫,笑道:“刚才那样你喜欢吗?”
令年立即意会,嘴里却说:“刚才哪样?我听不懂。”
慎年笑道:“刚才给你赔罪,你是接受呢,还是不接受?”
令年拧眉,红着脸说:“不接受!”
慎年道:“那是我赔罪的不够,你还要更多的意思吗?”
令年不肯再被他调笑,索性正色道:“你这人说话我真是听不懂。你哪里得罪我了,非要给我赔罪?”
慎年这会当然不愿意再提起杨金奎三个字,便也笑了一笑,任令年把衣裳拿走,套在了身上。她来美国之后,也入乡随俗,穿了呢绒大衣,配一顶白色窄边的丝绒女帽,非常优雅。慎年看着她将帽子上的两条缎带系在下颌,又戴了手套,他说:“你如果不是很饿的话,先跟我去一个地方。”令年问是哪里,他只说:“并不远,你去了就知道。”二人并肩在街上走了一段,令年见慎年的目的地,不过是附近的一间教堂,她说:“上海也有很多教堂,并不稀奇,你早点告诉我,我宁愿去咖啡馆里坐一坐。”
慎年也站住了脚,笑道:“怎么,又要我跟你赔罪吗?”
令年见他故态复萌,忍不住将脚一跺,嗔道:“你这个人,到底是七岁还是八岁?总是要故意招惹人。这里是教堂,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啦。”
慎年见她仿佛真的生气,便笑道:“好了,不说了。”二人走进教堂。原来寓所附近这一间教堂,在当地也颇负盛名,叫做圣彼得圣保罗教堂,是花岗岩的外墙,金红相间的内堂,镶嵌了大幅的彩绘玻璃,非常恢弘华丽。教堂内有大小数十个经堂,正在举行傍晚的唱诗会,伴奏是悠扬的风琴声。院子里有雕刻的石柱和小小的喷泉,还有一株巨大的枫树,满树的叶子赤红如火。令年二人穿过经堂,后面是单独的告解室。还能听见经堂里人们在低声祷告:
Almighty God, our heavenly Father (仁慈的上帝,我们的天父),
We have sinned against you (我们对你犯下了罪恶)
In thought and word and deed (在思想、语言与行为)
Through negligence, through weakness (因为我们的过失和脆弱)
Through our own deliberate fault (还有蓄意的犯错)
…
令年原本对于参观教堂很不以为意,这时,她脚步停下来,对慎年说:“怎么,原来你是叫我来告解的吗?”
慎年说:“不是。”他没有去告解室,而是拉着令年,来到一间很小的经堂。经堂里有一个穿黑色法衣的神父已经在等着了,因为慎年二人有别洋人的外貌,他不用问,便将手中的圣经翻开,开始祷告、献诗,宣读婚姻的誓词,令年吃惊地看着慎年,这时,她仿佛听见神父依循惯例,问着二人身后空荡荡的经堂,说道:“在座的诸位,告知我,是否有任何因由,会成为缔结这一段婚姻的障碍?”慎年说:“没有。”那神父便转过来,对令年说:“那么,你愿意……”令年好像来不及去想,也不愿去想,脱口便说:“我愿意的。”神父看着二人,露出一个微笑,算作致意。这一个仪式,是非常的简单,既没有亲友,也没有证人,因为男女双方都非教民,因此省去了许多繁琐的程序,等神父离开了,令年还有些发怔,问慎年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慎年摊开掌心,里头是一枚很简单的金戒指,他拉起令年的手,替她套在手指上,说:“就是这样,你很失望吗?”
令年把那枚戒指看了又看,回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没有,但是你吓了我一跳。”
慎年说:“只有吓一跳,没有很高兴吗?”
令年投进他的怀里,手臂抱着他的腰,仰脸对他粲然一笑。她的软帽在走进教堂后就拿在了手里,露出一双眼睛晶亮如星,她说:“高兴。”
慎年嘴唇印在她眼皮上,停了一瞬,说:“我在离开上海的时候,跟妈发了誓,如果和你在一起的话,就和妈、大哥断绝关系,再不回于家。我没有打算再回去,你会一直待在我身边吗?不要忘了你刚刚的誓言。”令年脸贴在他胸前,把头点了一点。
第120章
慎年和令年在费城的寓所,过了几天很闲散的日子,之后慎年约了一位朋友在纽约会面。令年只知道对方是慎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时的同窗,大约是同龄人,见了这位汤必荣先生本人后,才知道他已经年过三旬,并且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做到了纽约银行的副总经理,这在当时的环境下,算得上是异数了。他们的见面是约在银行附近的一间小馆子里,汤必荣极力为令年推荐一道烤银鲳鱼,“美国人不懂得吃鱼,欧洲也是差强人意,意大利人除外,除了用茄汁和酒去焖,还懂得拿香草来烘烤,但都不如用笋丝和雪菜烧汤来得鲜美。”
令年一听便笑了,“汤先生也是祖籍宁波吗?”
汤必荣道:“曾外祖是地地道道的奉化人,家母每逢烧黄鱼,必配雪菜。”汤必荣非常健谈,令年得知他的曾外祖由奉化迁至广州,并且做到十三行中的糖商,在道光二十二年后,家道败落,自汤必荣这一辈,已经都落脚美国了。汤必荣小时候是吃过一些苦头的,但是为人非常勤勉,对于国内和国外的经济情势,都有很透彻的见解。
令年见他和慎年谈的都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便不再插话了。等烤鲳鱼用托盘送上来后,慎年把餐布替她铺在腿上,又亲手将刺剔净,切了鱼腹的肉放在她面前。他们两个人这段时间形影不离,彼此不觉有异,而汤必荣在旁边看着,虽然知道慎年待人也颇有礼节,但是还不曾体贴到这样无微不至的地步,况且在中国的文化中,男人在家里向来以主人翁自居,不必对姊妹秉持任何绅士风度。他很有些意外,看着令年道:“三小姐来美国,是打算要上学,还只是来看一看?”
令年考虑了一下,说:“可能会上学。”
汤必荣将她手指上的戒指点了一点,笑道:“你的那一位密斯特没有意见吗?”
令年握着刀叉,目光在那金黄的戒圈上一停,又看了慎年一眼。慎年亦笑道:“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要有意见?”
汤必荣道:“国内并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开明呀。”
这一餐饭是汤必荣做东,从头盘、主菜吃到甜点。馆子里的食客不多,只零散摆了几张餐桌,中间有个拉琴的乐队,是特意为跳舞的人伴奏的。在汤必荣和慎年交谈时,令年便把头转过去,察看着那边搂抱起舞的男女。洋人的饭馆有一样好处,吃饭便只是吃饭,交谈的声音也是低低的,不会有许多双举着酒杯的手在人眼前乱晃,把酒液四溅。因此吃饭的人和跳舞的人都是各行其是,互不干扰。那琴声在灯光中静静流泻,伴着裙角窸窣作响,别有一种罗曼蒂克的味道。令年正看得入神,感觉手指被人一碰,听慎年在耳畔说:“你想跳舞吗?”
令年收回目光,推诿道:“我不会跳。”
慎年看着她,说:“你在礼查饭店,和吴宝菊跳的不是很好吗?”
令年语塞,反问道:“我只是在学校学的,随便挪一挪步子,你很会跳舞吗?”
慎年道:“比吴宝菊要好一些。”
令年睨他一眼,说:“你这个人真是很小心眼。”她心里是有些向往,但碍于汤必荣也在,只能又把头摇一摇,拾起匙子,这时汤必荣也净手回来了,会完帐,与慎年另行约定了时间,便告辞而去。
慎年二人沿着街道,慢慢踱过去,令年问慎年道:“原来你来美国这一趟,就是要请汤必荣回国去做沪银的经理吗?”
慎年道:“我半年前就同汤必荣讨论过这件事了,他很有兴趣。这样一个人,在美国是不容易实现其抱负的,而国内正需要懂得现代银行体系的人才。他曾祖在国内还遗留了一些声望,因此也不算无名之辈,但又没有切实的根基,这样的人,最适合去一个家族式的企业里,做一个专业的经理人。况且他又是美国籍,有外交上的保护,那些人不敢随意把他怎么样。这一点,比我自己去代表沪银要好得多。”
令年说:“他虽然熟知国内的人情世故,但毕竟是接受洋人的教育,不知道人品到底可不可靠?”
慎年道:“人品如何,都无关紧要,只要他有契约的精神。我和他约定了,如果聘请他做沪银的经理,可以保证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裁决,但是他在沪银,以及离开沪银的十年之内,不能获得或持有任何沪银的股份。我想这样大哥应该也会放心。”
令年听他已经计划得这样详细,把脚步停下来,看着慎年道:“那你呢?”
慎年说:“我和大哥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嫌隙,大哥不肯放弃他的乌纱帽,只有我从银行退出了。”
令年迟疑了一下,说:“你真的要彻底脱离于家吗?”
慎年道:“只是找个理由,叫他们不要管我们的事而已。假如大哥现在生了重病,那我恐怕也不能坐视不管。“
令年道:“你不要咒大哥了。“
慎年笑道:“那我就希望他长命百岁吧。只是他别想不开,特意跑到美国来讨伐我。“
令年很为难地说:“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妈和大哥提这件事。“
慎年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搂进怀里,说:“你什么都不用想,都交给我好了。“令年心想,妈和大哥可以交给慎年去交涉,但是杨金奎那里不作出一番解释,她是没有办法安心的。但这个烦恼又不能告诉慎年,只能靠在他胸前,暗自思索了一会,然后将头转向另外一侧,竟见月色非常的耀目,他们是站在哈德逊河的河岸,月光铺满水面,有一艘汽船停在河中,船舱和甲板射出黄色的灯光,人影绰绰的,令年侧耳聆听,对慎年说:“你看,那些人用汽船来办舞会,还有钢琴的声音。”
慎年说:“现在没有别人在,你想跳舞吗?“
令年满面笑容,点了点头,把双手环在慎年肩膀上,身体也整个靠过来,她一面踮起脚尖,挪动着轻盈的步子,仰脸对慎年说:“我小时候就很想要这样,被人拉着跳舞,但是要像那个洋囡囡一样,穿着很长很华丽的裙子,上面缀着满满的蕾丝和刺绣,随音乐转很多很多个圈子,把皮鞋踩得嘎吱嘎吱响。“
慎年忍俊不禁,说:“你千万不要告诉芳岁。我怕你这个梦想成真了,芳岁会很嫉妒你。 “
令年仍旧把脸靠回他的胸口,夜风已经很凉了,慎年把她抱紧了一点,俯下脸来正要吻她,听见水声扑通的一下,回头一看,见甲板上舞会照旧,有人借着月光往水里张望,慎年说:“有人喝醉落水了。”这时有个沉沉浮浮的人影已经往岸边游了过来,他二人便手拉手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码头。
回到费城之后,他们收到了艾丽自韦斯特切斯特寄来的信,因为收件人是令年,那看门人便把信径直交到了令年手上,并且他眼神很好,早几日便留意到了令年手上新添的戒指,还送了一束花和一盒巧克力糖给她。令年道了谢,回房之后,当着慎年的面将信拆开,见里头是一张照片,照片里四叔被几个女孩子簇拥着,他的一只手则微微扶在令年的肩膀上。在拍照时,令年并没有察觉到这个很隐晦的动作,她把照片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又用手指揩了揩,然后放进抽屉,随照片寄来的,是艾丽的信,信里问道:不知令年兄妹是否已经订了回上海的船票,如还未定,艾丽一家已经计划好要在年底启程去往巴黎,四叔希望能够在临行前和令年兄妹再有相聚的机会。另,四叔在韦斯特切斯特的家里收到一封国内发来的电报,拆开之后,才得知电报是一位姓姚的人发给令年的,这里将译文附上,请令年见谅。
令年一怔,忙将信纸翻到第二页,见这一封电报是玉珠发来的,玉珠向来是不吝啬邮资的,这封电报也很详尽,提到杨廷襄上月被调任云南镇守使,不料抵达云南后,蔡督军突然造反,整个云南已然宣布脱离北京政府,实行了军事上的独立。杨廷襄不肯加入倒袁一派,因此和杨文庆都身陷囹圄,只有玉珠独自守在上海的杨家,玉珠请令年赶快回上海,否则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令年还在惊愕,慎年手一伸,将信纸扯了过去,他飞快地看完了,没有说什么,把信纸折了折,放在了那盒巧克力糖旁边,然后俯下脸,吻着令年,把她的领口解开了。令年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拦,躺到床上时,眼睛还在望着那盒糖的方向出神,被慎年在嘴唇上咬得一痛,她才拽着领口坐起来,不胜烦恼的样子。
慎年看着她,也把眉头一皱,说:“你有一点喜欢杨金奎吗?”
令年立即道:“没有。”
慎年说:“五十万已经连本带息还给了他,不欠他的债,也不欠他的情,如果你还要问,那么我不同意你回去。即便你只是小妹,我不同意,因为你帮不了他,反而会身受其害,或许还把于家牵连进去。现在,我更不准许你回去,妈和大哥都可以断绝关系,杨金奎并不算什么。我认为你的决心起码应该比这个要坚定一些,不至于为一个杨金奎而发生动摇。”
令年见他脸色很难看,说:“二哥,你让我想一想吧。”
慎年说:“你不要忘了自己答应我的话。”
第121章
令年见慎年对玉珠的求助非常恼火,便把电报收了起来。翌日,是汤必荣又来主动邀约慎年,二人打算同游昔日的大学校园,令年说:“他这样急不可耐,大约是对沪银很感兴趣吧?”慎年一面系纽扣,说:“是个好机会,何必要故作矜持?”他自己,更是一副屹然不动的姿态,并没有把玉珠那封信放在心上。令年想,汤必荣这样不肯拐弯抹角的洋人性格,倒和慎年颇为相投,那慎年彻底离开沪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令年低头在那里思索。而慎年和汤必荣这次会面也很随意,没有打领带,只在衬衣外加了一件毛线背心,他走去衣架上取呢大衣时,令年尚没有反应过来——当初在于家,虽然也是使女环绕,但每逢康年出门,还是要卢氏亲自伺候他换衣服,取帽子,令年在旁边看见了,很不以为然,而慎年在外留学,对于自己的衣食住行,基本具备自理的能力和习惯,因此他们两人在一起,反倒是以慎年照顾令年为主。可以说在这方面,她是完全没有做人妻子的自觉。慎年对此是无所谓的,把大衣拿在了手里,问她:“你不去吗?”令年心想:他走到哪里,她都在后面跟着,在汤必荣眼里,恐怕也很奇怪,她便坐着没有动,说:“我要看书。”
等慎年出门后,令年把那些医学的英文课本拿出来,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临近晌午时,巴基斯坦人来敲门,拎了一个食篮在手里,说:于先生出门时交代他,如果下雪,请他去买了午饭来送给她,这样可以省得于太太自己出门。令年将窗帘掀开一点,果然见外头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她问:这里冬天常下雪吗?巴基斯坦人答道:有时候一夜醒来,门都推不开呢。又问中国也下雪吗?令年没有和他过多攀谈,接过篮子,问:“有火柴吗?”对方以为她要生火,拿了火柴和蜡烛来,令年道过谢,等巴基斯坦人离开后,她把食篮放到一边——慎年和汤必荣一定是要相约一起吃午饭的,要到很晚才会回来,令年自己则半点胃口也没有,从抽屉里翻出慎年的一个烟匣来,对着飘雪的窗外,抽完了一根烟,发了一阵的呆。
等慎年回来时,令年已经把烟蒂都丢了,英文课本也放到一边,她开门见山,说:“二哥,我有话要跟你谈。”
慎年随手把食篮上的盖布掀开,见里头的面包、肉和汤都已经冷了,还纹丝未动,他面色不改,把大衣放在一边,走去沙发里坐下,说:“你说吧。”
令年说:“我想还是要回一趟国。”
慎年并不惊讶,目光定在她脸上,说:“哦?你回去都打算做什么?”
令年说:“杨金奎只带了亲信去云南,上海还留着一些下人,我想,现在杨家恐怕一团糟,遇上这样大的事,玉珠不敢做主,也不肯做主的。我要先把那些下人安置了,点一点家产,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我想,如果能花钱消灾,那样最好。或者尽量先赎杨文庆出来,交给玉珠,他一个小孩子,本来就不应该被牵连进这种政治的斗争中。如果对方两个人都不肯放,也不要钱,我还是要去一趟云南,把杨家的家产转交到杨金奎手上,离婚书当面签好,向社会公布,免得被他牵连大哥一家。他这陷身云南,不论投不投敌,大哥在窦督军面前都很难交待。”
慎年说:“如果他们连杨文庆一个小孩子都不肯放走,你怎么确保自己能从云南全身而退呢?”
令年说:“杨文庆是杨金奎的独生儿子,而我和杨金奎,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就算我死了,他眼睛也不会眨一下,这点杨金奎身边的人都知道。云南那边扣押杨金奎,无非是想逼他反袁,杨金奎尚未倒戈,先把一个女流之辈逼死,而我们于家,在社会上也不算默默无名,就算是革命党,也不肯轻易这么做吧?我看蔡督军还是爱惜自己名声的。”
慎年见她把一个“死”字若无其事地说出来,眼里先蕴了怒气,他暂不发作,说:“你在家里这一天,原来都是在琢磨这件事吗?”
令年说:“我想,既然打算回去,就要把所有的事情计划好,否则你也会认为我是头脑发热,不顾后果了。”
慎年说:“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计划好了吗?那你还要同我谈什么?”
令年稍一犹豫,说:“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吗?我自己可以,不用你跟我回去。”
慎年说:“我没打算跟你一起回去。”
令年一怔,看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忙道:“二哥,我还会回来的,你不相信我吗?”
慎年两条腿伸长,坐在沙发里,冷淡地望着她,说:“我相不相信你,没有什么意义,有时候,世事的变化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我看,你现在倒像一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
令年走到沙发跟前,握住慎年的手,说:“二哥,我会回来的,我的决心很坚定。”
慎年扯着嘴角一笑,说:“曾经,我的决心也很坚定,现在我没有那样坚定了。当一个人终于得到自己梦寐以求、且重逾性命的东西,难免会变得有一些患得患失,如履薄冰。如果你真的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定,也许是因为你对我们现在的生活还没有十分珍重。”他的手任她握着,双眼却在研判她的神态,以及她的内心。慎年反问她:“一直都是我尽力要抓住你,留下你,你真的爱我吗?”
令年毫不犹豫地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