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9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童秀生哼笑道:“怎么,你们庄子上亏空得厉害,生意做不下去了?”

“没有的事。”宝菊很坦然地笑着,“是每年例行叫我们这些新来的出来跑一跑,拜一拜老主顾。”

“难为你。”童秀生没再说什么,又抽了一会烟,把外头的安南巡捕叫进来,说:“回去衙门,让他们支两万块钱,送去给润通钱庄。”

宝菊喜出望外,忙拱手道:“谢督查。”

童秀生半靠着绣枕,坐了起来,一面吃茶,打量着宝菊。几天下来,他看出来了,这个小伙计有胆识,有城府,算个人才。童秀生放下茶碗,道:“做跑街的,一个月能领几个钱?我看你家里也不像有钱的,怎么不干点别的?”

宝菊笑道:“有督查老爷这样的主顾提携着,我这差事倒也不难,过得去。”

于老爷过世时,童秀生是送了丧仪的,于是问起来:你们东家可好,于太太身体是否健壮,听说三小姐要定亲了,是许的哪家。

宝菊一怔,答道:太太身体很康健,三小姐甚少出门,不知道许的哪家。他正为这事疑惑,顿了顿,试探着说:“我们东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大,小姐的亲事也是很慎重的,我们底下人哪敢胡乱议论?”

他其实是自那天偶遇于三小姐之后,就一直不明白。现在世风渐渐开放了,不说于家素来是从事洋务的,就那旧人家的妇人姑娘,也都在外头行走了,为何正值芳龄的三小姐这样深居简出,从不抛头露面?

童秀生闷笑起来,摇着头不说话。宝菊打好烟泡,把烟枪送上去,童秀生抽了几口,胸膛像个丰满的妇人般徐徐起伏着,他说:“你们管事的糊涂。三小姐正定亲的当口,按理说,他该再送我十万块花花,却急着找你来讨债,可见你们庄子最近确实有些吃紧。”

宝菊没再否认,斟酌着说:“我们东家是感念督查大恩的。”

“哦?”童秀生有些意外,“这事你也知道?”

宝菊叹道:“这种事,知道了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哪敢到处嚷嚷?”

童秀生望着缭绕的烟雾,回忆当年——光绪三十二年,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年。正是托了于三小姐的福,他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巡捕一跃成了上海炙手可热的人物。

“最近几个洋人开的教会学校想要开女禁,依我看,是要为祸百姓,非闹出几桩人命官司不可。”童秀生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宝菊奇道:“朝廷不开女禁,是怕有伤风化,倒不至于性命有碍吧?”

“怎么会没有干系?”童秀生道,见宝菊一脸懵懂,便问他,“我问你,学校里的女学生,是不是都非富即贵?”

宝菊道:“那是自然。”

童秀生转过身来对着宝菊,笑道:“譬如说,你家里有个女儿,自幼养的金尊玉贵,天真无邪,十四五岁上送去外头的学堂,你想,那些同校的男同学,还有杂役校工之类的,是艳羡不艳羡呢?”

“兴许是有的。但既然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出行都是呼奴唤婢的,倒也不怕外人唐突。”

童秀生摇头道:“出行是有车夫,有老妈子,但进了学堂,难不成车夫老妈子也跟着?偏有些小姐,性子又格外的顽皮,不听管束呢?”

宝菊道:“的确是有些人家,舍不得严厉管教,把小姐养成个骄纵的性格。”

童秀生道:“这小姐,家里有钱,生得又美,又不怕人,而那些外人呢,胆子小的,不过盼着每天远远看人家一眼,便满足了。胆子大点的呢,要借着念书的由头,逗引小姐说句话,甚而能亲近芳泽,好让人家心里有他,自此能够借着岳家的势力青云直上。”他把烟管在案上磕了磕,笑了笑,“还有那狗胆包天的,被人一再拒绝,自此恼羞成怒,软的不成来硬的,借机绑架了人家,再干些坏人贞洁的事,好把生米煮成熟饭,逼的这沪上响当当的大富翁,不得不忍气吞声,把女儿嫁给他。”他睨宝菊一眼,“若是遇上个有血性的,或是家里强硬点的,无论如何也不让你得逞——你说,这算不算于性命有碍?不说那小姐,就是那男学生家里,也绝非咱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到时候随便闹出几条人命,我们这些巡捕房的人,也就不用干了。你说,我能不怕吗?”

宝菊听得怔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啊”一声。

童秀生嗤的笑了一声,说:“我不过花你们东家十万块,你们东家还嫌冤吗?我这个人呢,也就爱打一打牌,帮扶帮扶手下那些小兄弟们,却不爱乱说话,你们大少爷知道的!”

宝菊如梦初醒,忙道:“大少爷衙门里忙,有一向没过问庄子里的事了。督查还要用钱,尽可写条子送过去,我们管事懂得。”

童秀生却不乐意了,懒懒道:“再说吧!”

才刚讨来的那两万块钱,也变得棘手了。宝菊在榻边瞅着童秀生吞云吐雾的侧脸,到底不甘心这些日子的辛苦付之东流,又想:若是能把童秀生的辫子牢牢握在手里,还怕没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

于是走了过来,凑近童秀生耳畔,道:“刚才督查说的那些人,小的看来,胆子都不够大。”

童秀生闭着眼道:“哦?”

宝菊道:“换成我这样的穷人,除了自己一双手,身无长物,学也上不起的,我就诱使这个男学生去把小姐掳了来,我再不遗余力帮她家里去救人,好让这上海滩响当当的大富翁对我感恩戴德,拱我去做个大巡捕,大督查,不是更好?”

童秀生眼睛倏的一睁——他那双眼睛,平日里昏昏欲睡,此时却精光闪烁,要吃人似的。宝菊不怵,直起腰来,笑着说:“要真有那样的人,可真是胆子大得很了。”

童秀生盯着宝菊,冷笑道:“我看你的胆子,比起他来,不遑多让呢。“

宝菊告罪:“老爷息怒,小的也就是随口一说而已。”

童秀生叫他滚,嘴里嘟囔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让我一辈子当个穷跑街的,才是生不如死呢!宝菊心里想着,走出那云山雾罩的包间,顿觉神清气爽,哼着从婊|子那里学来的苏州小调,摇摇晃晃下楼了。

第12章

朝廷严禁民间私贩洋枪,杨金奎的案子上海道也不敢压得太久,幸好云南巡警道发了电报,承认洋枪是托人自澳门采购来,要做巡防用。上海道如释重负,据此上奏。因为杨金奎不过一个候补,无职可撤,最后只将那道员罚俸降职,责其缴纳关税、厘金,就将这案子办结了。

杨金奎自认是彝寨里飞出的金凤凰,在巡警营关了半个月,也成了个落草的鸡。金波来接人时,杨金奎的随身钱物早被缴了,只留衬衣长裤,外头胡乱裹了一领长袍睡着,冻得脸白唇青。他翻身跳起,抬手就给了金波一个嘴巴,问他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早点来保他。

金波满肚子委屈,说道:“头几天小的去求人,他们说案情重大,又说私贩洋枪的,不是土匪就是乱党,不给保人。”

杨金奎骂道:“放他妈的驴屎臭狗屁!”

“后来咱们巡警道杨观察递了折子,小的筹了钱去,他们又说光有保金不够,还要本地有名望的士绅联名具保……”

“狗屁!”

金波只要一张嘴,杨金奎就驴屎、狗屁的骂个不停。金波只能闭上嘴,等杨金奎骂够了,勉强出了气,他才纳闷地问:“那你今天怎么来的?”也不怪他纳闷,自他来了上海,整天不是敲诈东家,就是勒索西家,在本地真是人憎狗嫌,着实找不出一个相好的。

金波说:“是巡警营的黄巡长,还有于家二公子担保的。”

“哦?”杨金奎皱起浓眉。他的枪是被黄炳光查抄的,最近在监牢里琢磨,又总疑心是于慎年故意走漏了消息,因此嘴上早把他俩的祖宗日了几百遍。“他俩能有那好心吗?”杨金奎疑惑地问金波,“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管他呢!”金波这两天冷眼没少看,闭门羹没少吃,只催促杨金奎赶紧走。等领回被缴的衣物,杨金奎一摸,军服口袋里的几个墨西哥银元也不见了,气得他又站在巡警营公所里指桑骂槐了一通,才被随从们簇拥着离开,直奔一品香开了个豪华房间,洗过热水澡,蒙起被子睡了一觉。

趁杨金奎吃饭时,金波将这案子的过程讲给他听。

杨金奎先问最要紧的:“枪呢?”

“已经附船送回云南了。”金波把帐细细算给他听,“缴了关税,还有回去这一路十七八个厘卡,加上最近上下打点,也得花个七八万。等货到了云南,少不得要再花一笔银子从巡警公所赎回来,还有杨观察那里,得备重金酬谢……”

杨金奎气的都笑了,“这么说,我辛辛苦苦跑这一趟,没落个好,反而连家底都赔进去了?”

金波叫他别急,“云南那边老爷去打点了。咱们现在手头剩的现钱,还有润通的庄票,加起来有个二十来万。”

杨金奎吃饱喝足,精神恢复了,听了这一肚子窝火的消息,还不算十分气馁。他将翎顶豺纬帽往头上一戴,立马就要出门:“走,咱们去把赔的这十万再赚回来!”

谁知这一趟扑了个空。他是“洞中才数月,世外已千年”,那格兰之的橡胶股票几天翻一番,这段时间早涨得没边了,简直千金难求。汇丰银行被抢购的百姓把门都挤塌了,暂时歇业。杨金奎命人将自己的名片子往格兰之公司和各个外国银行投了一遍,竟然连个屁也没捞着。

杨金奎气得不轻,在街上插着腰骂:“去他妈的洋鬼子,在中国人的地盘上装爷,迟早把你们一个个都嘣了。”他这段日子,四处碰壁,骂天骂地的,也没人敢拦,可骂了洋人,就是兹事体大,金波忙捂了他的嘴,死活将人拖回一品香。

杨金奎往床上一倒,翘起腿,拿了报纸看。他识字不多,只能靠图片连蒙带猜,因此看得很快,欻欻地把半个月的报纸翻完了。

金波接了电话,回来告诉他:“黄巡长说,今晚要请客吃席,给你庆贺。”

杨金奎眼睛一翻,“庆贺个几把,我有什么好庆贺的?”

金波道:“他还说要请罪。”

杨金奎正闲得发慌,闻言把报纸放了下来,琢磨了一会,说:“那就在楼下,我做东,把于慎年也请来。他俩不是穿一条裤子吗?”

杨金奎遭了难,破了财,但他不是个小气的人,说要请客,就在一品香楼下安排了个最豪华的包间,慎年到时,只有黄炳光在座,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还在流水似的上菜。

慎年站住了,奇道:“这是把整个上海官场的人都请来了吗?”

黄炳光是从巡警营来的,还穿着警服,也正站着发愣。和童秀生这样地痞变督查,带点江湖色彩的传奇人物不同,黄炳光在巡警营教练所老老实实学满三年,又被派去日本深造一年,回来才委了巡长。童秀生貌若弥勒,黄炳光一个武学生,却长得五大三粗,赛过土匪。

给上菜的伙计让了路,黄炳光对慎年笑道:“可不是,我一进来,还当走错了,吓得坐都不敢坐。就现在摆的这些菜,怕我今晚带的钱还不够。”便借了一品香电话,要摇去家里,叫人送钱来。

慎年把他拦住了,说:“我这还有些零钱,凑一凑也够了。”

黄炳光是个爽快的人,也便没有推辞,放下电话笑道:“好了,我知道你是朝廷的钱袋子,上海的大财主,拔一根毫毛,也够我吃一辈子了。”

“二公子是七十二般变化的孙大圣,咱们这些人就是猪八戒嘛。”杨金奎被侍从们前呼后拥,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他穿着青缎长袍,玫瑰紫马褂,松松挽着辫子,打理得脸白鬓黑,笑意盈盈。

瞧这排场,不像才脱罪出狱的亡命徒,倒像个来上海游玩的阔少。

黄炳光先迎了上去,诚恳道:“杨将军,这些日子多有得罪,见谅,见谅!”又问他在巡警营有没有遗失随身物品,他好责令底下人去搜查。

杨金奎很大度,完全不提自己被黄炳光查抄的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巡警营的兄弟们喝酒了!”他冲二人抬了抬手,笑脸冲着慎年——因为心里还打着那个贼主意,想要慎年做他的大舅子,因此对他格外客气一些,“今天我做东,两位请坐,不要客气。”

各自落座,侍从们都退了出去,室内一静,黄炳光反应过来:“就咱们三个吗?”

杨金奎作势张望:“两位还请了别人吗?”

黄炳光道:“这倒没有,但将军也太破费了。”

“我是乡下人嘛,哪敢在你们上海人面前露了小家子气?”杨金奎先替慎年斟酒,柔声道:“二公子尝一尝,这菜还可口?”

黄炳光不懂杨金奎为什么对慎年如此殷勤,慎年却心知肚明。他道声谢,把酒杯掣回自己面前,笑道:“依我看,将军才像那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我是猪八戒!”杨金奎经此一难,谦逊多了,“我属猪!”

黄炳光见杨金奎这样镇定,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将军真是年少有为。”站起来等杨金奎斟过酒,嘴里道:“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杨金奎嘿嘿一笑,落座看着二人,“我今天只请两位,因为呢,整个上海,我最佩服你们两位。”

黄炳光一怔,笑着看了慎年一眼:“二公子不必说了,自然也是年少有为,至于我,小小巡长一个,有什么好佩服的?”

杨金奎还在感慨,“我今天才明白,上海宝地,卧虎藏龙,像我这样的乡下人,在云贵也自认算个人物,来了上海呢,”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诚恳的目光相继落在二人脸上,“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这是实话。”黄炳光道,“诚如将军所说,上海庙大菩萨多,像我这样的,哪敢妄称龙虎?不过是个听人差遣的小卒子罢了。”

慎年笑着放下筷子,“这话我是听不下去了。两位也都是有顶戴花翎的人了,我一个商户,平头百姓,莫非得跪着吃这顿饭?”

杨金奎好似怕慎年真跪下去,忙将他按住,又是劝酒,又是夹菜,“不说那些虚词了,吃菜,吃菜。”他和黄炳光倒是不打不相识,彼此都觉得性情相投,对饮了几轮,杨金奎走回慎年身旁,殷勤地问:“二公子话少,吃的也少,是菜不合胃口?”

慎年说不是,“二位说话有趣,我听着就够了。”

黄炳光奇道:“将军和二公子很亲热啊,是有什么交情吗?”

杨金奎乜斜着醉眼,“二公子是我的大,大,呃……”他打了一串酒嗝,黄炳光忙递上茶,“解解酒。”

慎年听他要造次,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杨金奎:“大什么?”

“大恩人,大财神!”杨金奎忙改口,他索性停了酒杯,脸红红地对慎年作了个揖,“二公子,我今天呢,是想托你办个事。咱们在溪口说的那个生意,你还记得不?”

慎年说记得。

杨金奎说:“我这两天看报纸,好像贵钱庄也在承销格兰之的股票?”

“这倒没有。我只是和威尔逊先生有点私交罢了。”

杨金奎凑近了些,“我这里有二十万的余款,想要托你的门路,买点格兰之的股票。”

“二十万都买?”

“都买。”杨金奎很坚定,他一想到这事,就懊悔得不行,“哎呀,我要是刚来上海就买,现在哪止二十万,要变两百万了!”

黄炳光不大相信这种一夜暴富的事,只管自己吃菜,耳朵竖着。

杨金奎说完,抓着慎年的双手,那目光,真可谓十分热切了。

慎年假借斟酒,挣脱开了他的手,沉吟道:“你真想买的话,我替你去问问。只是生意场上的事,有赚有赔,将军可不要孤注一掷啊。”

杨金奎笑逐颜开,将酒一饮而尽,撂了酒盅,说:“人在世上,还有吃饭噎死,走路跌死的呢,可你看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有了赚钱的机会,还想着朋友,“黄巡长,你要不要也买几股?”

黄炳光摇头:“我可穷得很,不比你们两位,一个土财主,一个洋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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