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澄昔
下车时,外面下起春雨。
雨水密密匝匝,似雾非雾,垂感如同针尖。裴矜没带伞,索性冒雨走在路上。
二十分钟走到墓园附近,外套被浇得潮湿,隔着一件质感轻薄的吊带,黏腻贴在背部。
路过保安室,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黑伞,递给她。
裴矜接过,左手握住伞柄,道了声谢。进入墓园正门,径直走,最终在一块墓地前停住脚步。
墓地周围算不得干净。石缝间有纸屑,被拆开的食物包装袋混着泥土跟雨水粘在地面。
一年仅来一次的地方,平常不见得真的会有其他人特意过来仔细清扫。
将手里的鲜花和供品放到墓碑前,雨伞斜着立在这些东西上面。
裴矜蹲下身子,徒手去捡地上的垃圾。捡完,抬头看向墓碑中间母亲的遗像。
“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裴矜干涩笑笑,喃喃自语,同母亲聊起家常。
“今年好像是个好年呢。您看,入春刚不久就开始下雨了。”
“雨后应该会有彩虹出现吧。”
“我好久没看到过彩虹了,不过我还是能记起它具体长什么样子。”
“肯定跟小时候您在纸上画给我的彩虹简笔画一样好看。”
“裴铮马上初中毕业了。”
“他学习成绩一般,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高中。”
“我跟他关系还是很僵硬,我们之间除了谈钱,别的好像也没什么可谈的了。”
……
裴矜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想起什么便提及什么,大多都是细微的日常琐事。
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汇集到一起,每年只能说两次。
一次当着父亲的面,一次当着母亲的面。
在原地蹲了许久,腿脚麻木到没有任何知觉。
踉跄撑起身体,捏着垃圾的手下意识握紧。
掌心触感黏滑,有泥土蹭到手背边缘,很快被雨水冲刷,留下一串污痕。
裴矜没太在意手上湿漉漉的泥渍,将东西扔进袋子里,挪动几步,俯身去清理细碎纸屑。
“对了……忘记跟您说,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大概能实现我的愿望,只是目前我还不知道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对等代价。”
“不过知不知道好像也不太重要。”
“你们都已经不在了,我现在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
“我其实挺害怕他的,各种层面都怕。”
“我总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所以跟他相处的时候经常会忍不住露怯。”
“可除了他,没有别人。”
……
清理完,自言自语到最后。
裴矜走到墓碑旁边,伸手轻触印在上面的照片,无声笑了笑,“我以后再来陪您。”
“希望那时候能给您带来好消息。”
简单收拾好垃圾跟杂物。
裴矜执起雨伞,原路返回。
从墓园出来,雨势渐停。
把伞送回保安室,就近拦下一辆出租车,随口报出去溱海市区的地址。
车子七拐八拐,停在市中心一家律师事务所门前。
裴矜推门而入,对前台说:“你好,我今天约了薛律师做咨询。”
前台礼貌应声,低头查询预约记录,笑说:“您贵姓?”
“我姓裴。”
“好的。”前台了然点头,“我先带您去会客室,薛律师开完会就过来。”
“好,谢谢。”
裴矜被带到三楼朝南一侧的会议室。
助理将茶水端进来,放到茶几上,颔首说了句“慢用”,移步离开。
裴矜回了声谢谢,静坐在沙发上,开始对着眼前能看到的东西发呆。
刚沏好的茶叶蓬松涨开,浸在水里,由透明逐渐变为淡绿色。
杯壁边沿冒出热气,随着不长不短的时间飘荡、消散。
直到茶水彻底冷掉,门外才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薛楚沿迈过门槛,顺带合上门,转身看向裴矜,“裴矜,好久不见。”
裴矜站直,同他打了声招呼,“薛律师。”
“我没想到会议时间会突然延长。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没事,我没等多久。”
寒暄几句,薛楚沿直奔主题:“还是为你父亲当年那个案子来的吗?”
“嗯,我想重新捋一下当年的时间线。”
“你前段时间突然联系我,我有猜到是为了这件事。”
有敲门声。助理送资料进来。
薛楚沿拆开纸袋包装,从里面拿出一沓文件,搁到她面前,“这些都是当时查证用的资料,我让助理提前找出来了。”
裴矜拿起文件,正要细看上面的内容,被薛楚沿出声阻止。
“裴矜,看之前我有必要提醒你。”
停顿两秒,他补充,“这个案子之前因为证据不足没办法立案,这么多年过去,重启的希望很渺茫。重新查起来,大概率是在做无用功。”
“我都明白。”裴矜抬头看他,脸上依旧挂着浅笑,眼底却有些麻木。
“薛律师,我父母死得不明不白,我作为活着的子女,总得为他们做些什么以尽孝道。”
耳闻如此,薛楚沿没再出言相劝,从会客桌上抽出两张白纸。
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些相关信息,“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关注了一下跟你父亲有关联的这几个人的现状。”
裴矜问:“有什么收获吗?”
薛楚沿用笔尖点了点其中两个名字,“这两个人是最早在你父亲的装修队里干活的水电工和瓦工。有一个如今已经成了溱海小有名气的民工企业家,不过三个月前携全家移民到国外了。”
“另一个呢?”
“还在清川。没工作,但名下不动产无数。”
裴矜放缓呼吸,面上看起来没什么情绪变化,“我想知道……纪远生如今在哪。”
“查不到。八年前仓促出国,至今下落不明。”
裴矜沉默不语。
“人在哪里不是最重要的。”薛楚沿安慰她,“查清一切的前提是找到源头。”
“源头?”
“致远建筑,实际隶属于起晟建工——也就是现如今的起晟集团,跟当年把你父亲以及他的装修队伍纳入麾下的飞祺装饰公司是合作关系。”
“我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根本没办法追根溯源。”裴矜说,“致远八年前就已经办理注销资质,飞祺也在前两年宣告破产。”
“公司注销,可账目还在。”
裴矜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所以……源头是当年那笔工程款的去向?”
“差不多。清川城南度假村的烂尾楼盘才是关键。”
两人聊了很长时间。
裴矜问他要了跟当年事件相关的其中一人的通讯地址。
临走前,薛沿楚喊住她,“裴矜,祝一切顺利。”
裴矜回以一笑,“谢谢。”
-
傍晚。
程郁赶到的时候,看见裴矜正坐在快餐店里吃云吞面。
他坐到她对面,扭头问老板娘要了碗馄饨,随手拿起餐巾纸,开始对着碗筷仔细擦拭。
裴矜对他的洁癖行为早就见怪不怪,倒是惊讶起了别的事。
“你平常对这类小吃最嗤之以鼻,怎么突然想吃了?”
“我总得学着接地气一点,不然怎么把她追回来。”
“……”裴矜无语看他,“今天没去她那边吗?”
“没。白天一堆工作要忙,没有时间。”程郁说,“而且我去找她的话,一来一回比较耗费时间,要很晚才能过来接你。”
“没关系,我耐心等你就是。”裴矜垂头喝了口汤,兴致怏怏。
察觉到她的异样,程郁将纸巾扔到桌上,看她,“不开心?”
“嗯。”裴矜大方承认。
“因为今天是阿姨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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