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板娘
斐雁知道自己不请自来实在厚脸皮,多少有些赧然,但胸膛内很暖,举杯与众人相碰。
玻璃铛铛,汤水汩汩,白烟袅袅,笑声朗朗。
于励不清楚游虞发生了什么事,游虞简单解释了几句。
游栀还有些忿忿,觉得游虞善良过了头,管她成年还是未成年,就应该继续追究,就应该杀鸡儆猴,震一震那些潜伏在阴暗处的键盘侠。
没想到先提出反对意见的竟是游天:“我这两年处理过太多这类事情了,当一群人对你有成见的时候,你做什么他们都会挑你的毛病,太官方的道歉会说你复制粘贴模板,语气稍微轻松的道歉却会说你阴阳怪气不够官方,情绪化一点的表达会说你这个玻璃心急了急了。
“其实他们无所谓事情会如何发展,他们只是想看你急,你乱,你慌,你越是痛苦焦躁,他们越兴奋开心。”
他把烫好的雪花牛肉分别夹给母亲和姐姐们,语气有些小骄傲:“换做是我,我也会像二姐这样冷处理,让事情不要继续发酵,这叫‘大局观’。”
游栀佯装震惊,揉一把他的脑袋:“天啊,你是谁?为什么要上我弟弟的身?快把我那个草包弟弟还给我!”
游天“啧啧”声躲避,众人又笑。
游虞也跟着笑,推了推眼镜说:“我可能没游天那么有‘大局观’,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有个女儿,她惹了事闯了祸,那我也一定要帮她向别人道歉的……”
这时候高金花咳了两声。
“不聊不开心的事啦,大家快夹腐皮,搁太久要煮烂啦。”游虞猛刹住车,伸筷去夹锅里的炸腐皮,但腐皮太大张,她一筷子夹不完,便喊,“谁来帮我夹——”
她还没说完,旁边已经伸过来一双筷子,筷尖夹住浸满汤汁的腐皮,轻松帮她扯成两半。
“好了。”
斐雁动作自然,语气自然,收回筷子,把夹断的腐皮放进自己碗里。
第046章 也没有那么喜欢了
斐雁低估了岳母酿的米酒,一小杯下肚,体温已经往上升了。
后劲有点儿猛,饭后他在院子里的小矮凳上缓了半个小时,谁来跟他说话他都傻傻笑。
高金花翻着白眼说“无眼看”,让游虞去处理处理。
游虞也翻白眼,想派游天去把人送回家,谁知那臭小子跑得比白龙马还快。
没辙,她只能走到院子,拿了鞋架上的驱蚊喷雾往腿上喷,顺便问一句:“能不能自己走啊?”
斐雁稍微垂眸,看见她脚踝上一颗两颗蚊子包,忽然倾身,伸手朝她脚踝摸过去。
游虞吓一跳,忙往旁边跳了两步:“干、干嘛啊?”
斐雁抬头,看着她脸侧那截红色发丝,在金光中摇摇晃晃,说:“给你按十字,就不痒了。”
廊灯昏黄,映得他一双狐狸眼睛很亮,水水的,蒙了雾,双颊和眼角泛着红。
好一副绝美男色。
曾几何时,他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她,她就能被他撩拨得耳朵发痒、心跳失序。
但眼下,游虞发现心湖不再激荡,耳边也没再响起“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这类 BGM 了。
“别装醉,这招对我不灵。”她撇撇嘴哼了一声,“走吧,我要去巷口买面包,能陪你走一段。”
斐雁连眨眼的速度都变得很慢:“你陪我回家?”
“别瞎歪曲我的意思。”游虞给手臂脖子都喷了蚊怕水,“你走不走啊?不走我自己先走了。”
斐雁撑着膝盖站起来:“等我一下,我跟妈说一声。”
他回了屋里,于励和游天都走了,大姐三妹估计回了房间,就剩高金花一人在客厅。
他走过去:“妈,我先回去了。”
“斐雁,你等一等。”高金花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关小,语气认真,“有件事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跟你先说清楚。”
斐雁点头:“你说。”
“看在以往的情谊上,我没跟你把关系划分得很清楚,你喊我一声‘妈’,我也就应了。”
高金花轻叹口气,没有拐弯抹角,“你和老二的事我不会插手,你想追就务必认真追,两人最好找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已经过去半年了,我想你们的心境和想法一定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她缓了缓呼吸,接着说:“但如果,未来老二还是没有选择你,我希望你能调整好心态,就把老二当做是你有缘无分的一位人生过客。
“到那时候了,你愿意还喊我一声‘妈’,我依然会应你,不愿意了,喊我一声‘金花姨’也可以。愿意还来家里做客了,你想吃什么菜就报个菜名,金花姨也会给你做的。”
寥寥几句,像重拳砸在斐雁鼻梁上,残存的酒意散得一干二净,接踵而来的是锥心之痛。
他常被人称为“人生赢家组”,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人生一直在错过。
错过和父亲相处的时光,错过挽回游虞的机会,如今差点儿还要错过人生中的第二位母亲。
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疼痛酸楚,让他差点儿站不住。
他攥拳站稳,低下头承诺道:“无论之后结果如何,我都会尊重游虞的决定。”
再抬起头时,他一双眼已是通红:“但是、但是……我能不能一直喊你‘妈’?”
见状,高金花急忙站起来:“哎哟哎哟,行了行了,你爱喊什么喊什么……想蹭吃蹭喝,就偷偷来,但别提前告诉我,我怕我守不住秘密,被老二知道她要跟我甩脸色的……”
她声音很小,怕被门外的游虞听到她的“叛变”发言。
斐雁笑得很苦:“嗯,谢谢妈。”
走出院子前他抹了把脸,把眼里的水汽揉散。
院门开着,游虞在门口跟晚上散步的厝边头尾打招呼,有个小孩穿着“啾啾”叫的学步鞋摇摇晃晃地走,游虞蹲下来对他敞开手臂,说“来姨姨这里”。
刚抹去的水汽又一次聚拢,斐雁别过脸,捂了几秒眼睛,收好情绪,才往外走。
游虞站起身回头看他,斐雁提提嘴角:“走吧。”
一到夜晚的巷子更狭长,靠墙停的车辆将行人空间挤压得只剩单行一车道,有摩托车驶来时,斐雁总会侧侧身,挡在游虞斜前方,待车经过,他才继续前行。
肩与肩中间隔着看不见的墙,塑胶拖鞋在水泥地上趿拉的声音很响,斐雁这会儿明显感觉到差别,如若是以前,游虞会主动勾住他的臂弯,说着白天遇上的趣事,或一些网络上的趣梗,无论他给出什么反应、能不能接收到笑点,她总是嘻嘻笑个不停,让他也忍不住勾起嘴角陪着她笑。
那时候缠绕在他们身边的风总是流动的,不像现在这样,风静树止,空气凝成一团,裹得人透不过气。
走了一半路,斐雁终于想了个话题:“小鱼,大姐是不是跟大姐夫——”
游虞终于出声打断他:“别叫那人姐夫了,他不配。”
“好。”斐雁明白了,“那手续办到哪里了?”
“目前没法协议,在走诉讼了。”游虞双手背在身后,低头把一颗小石头踢到路边,“不是每对夫妻的离婚都能像我们那样轻松顺利的。”
斐雁心梗,嘀咕道:“不该那么轻松的。”
“啊?你说什么?”
“……没有。”
游虞想起一事,觉得好笑,便跟前夫提起:“知道大姐准备离婚时,我心想,是不是我家被谁诅咒了,怎么我妈离婚,我离婚,大姐也要离婚。”
斐雁不自觉皱眉,心想自己快对“离婚”这个词儿应激了:“那还有游栀呢。”
“游栀是不婚族啊,她说要坚定不婚理念,反正结了也要离。”
“……倒是很像她会说的话。”
“其实小时候,我们三姐妹聊未来愿望梦想,老三的梦想是嫁给一个她好喜欢的人,然后跟他组建幸福美满的家庭。”
游虞忍不住笑,“她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作文,就写了这么件事,老师吓坏了,把金花姐请去学校谈话。还频频家访,怕游栀小小年纪走上不归路。一开始游栀的态度很坚决,后来长大了,估计觉得丢脸,就没再提起这件事。”
她的声音软绵绵,将他本来躁动不安的心脏安抚得平静,斐雁勾唇问:“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啊……”游虞掰着手指头算,“小学一年级我希望能成为香港小姐,因为我好钟意那一年的冠军向海岚;三年级我希望能在红馆开演唱会,并邀请杨千嬅同我一齐合唱《野孩子》;六年级我希望能成为隐世武林高手,并成为坐拥一栋楼的包租婆这里指 2006 年的电影《功夫》。
“初中开始,我开始明白那些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因为我长相普通,唱歌跑调,别说武功了,仰卧起坐都能要我半条命。
“那么我就开始钻研才艺部分,看漫画的时候想当漫画家,看科幻片的时候想当宇航员,看时尚杂志的时候想当服装设计师……我妈说我三分钟热度,屁股还没把椅子捂热,就起身跑了,我给自己找借口,说我这是‘博爱主义’,未来肯定能百花齐鸣。
“梦想是会随着年纪增长一点一点变小的,到大学的时候,我只想着毕业后能有份稳定工作,能在大城市买房,能有个待我好的伴侣,家人们能健康……”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游虞深呼吸一个来回,抬头看向斐雁,坦白道:“后来拔智齿的时候遇见你,我有种捡到宝藏的喜悦,感觉小时候那些放弃的梦想跑回来敲我的脑袋,叫我这次一定要抓住机会,所以我花了些时间和精力去‘攻略’你,最后我成功了,以为终于达成了一个心愿。”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巷口。
面前马路车来车往,喇叭声骤响,斜前方的三岔路口有一家教堂,此时恰好周日礼拜结束,门口熙熙攘攘。
周围环境嘈杂,一下把游虞的声音盖住,斐雁慌了,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不然游虞又要不见了。
一辆轿车打灯右转,想进巷子,斐雁猛地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走到路灯下。
游虞没有挣脱。
路灯柔柔罩着他们,将两人的影子融在了一起。
“我那时候知道你的小心思,但我心甘情愿被你‘攻略’。”虽然游虞愿意让他牵着,但她并没有看他,斐雁一颗心七上八下,根本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
他垂眸看着手中握着的那抹皎月,喉咙有点堵,咳了两声后继续说:“想和你在一起是真心,想跟你结婚是真心,现在想和你重新在一起也是真心,只有当初离婚说的全是违心话。
“我知道我毛病一大堆,不会说漂亮话,没有经常陪你,你一次次邀请我,我却一次次让你伤心。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改——”
游虞突然反手牵住他,像以前一样,与他十指紧扣。
她听到斐雁倒抽一口气,抬头,淡定瞧他:“斐雁,你现在是什么心情?是开心吗?”
胸口胀胀酸酸,斐雁喉结动了动,如实道:“对,很开心,也很紧张,有些激动。”
他补充:“像心脏被你捏住了。”
这个比喻手法,在游虞的小说中经常会看到,常用于男主或女主动心的瞬间。
如今他切身体会,只要游虞稍一用力捏一捏,心脏就要疼一下。
“我以前也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和你牵手,喜欢和你亲亲,喜欢和你黏在一起。”游虞紧了紧手指,把他的手牵得更紧。
在路灯下,他无名指上的戒痕很明显。
她也有,在她的左手无名指,半年过去了,还没和别的皮肤融合在一起。
“但现在我牵着你的手,和牵着一个朋友、一个家人的心情没什么差别。我对你的感觉,没有讨厌,没有憎恶……”
游虞声音淡淡,镜片闪过光,“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了。”
她松开他,收回手:“我就陪你走到这里了,你自己回去吧。”
说完,她没有等斐雁回应,转身离开。
脚下的影子突然就变薄了,心脏也被分掉了一块肉,空了个黑洞,风穿堂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