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文鹤
“谢谢,谢谢……”齐安雅只能说这么多。
于孝文陪着她,从于建新的家里出来,他开车送齐安雅回去。但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又临时改变了主意,把车开上了绕城高速。他也不知道要开去哪里,只是觉得齐安雅这样的心情,就是回去了也只是缩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掉眼泪。
他握着方向盘,对齐安雅说:“小雅,咱们出去转转吧。咱们两个一起休年假,一起离开川江,去外地散散心。”
齐安雅心里挺感动,于孝文一直攒着年假,原本说好是等他们婚礼结束以后度蜜月用的。从去年第一次跟着他去于家见家长的那天开始,于孝文就一直被动地跟着自己在安家的故事里打转。他支持她,安慰她,陪伴她,鼓励她,从来没有一丝不耐烦,现在,就连他们俩的人生大事也要因为自己家这边的事而推迟,而他最在意的竟还是自己的情绪。
她看着于孝文的侧脸,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于孝文笑了,他说:“怪痒的。”又说,“你想去哪?”
齐安雅说:“我听你的。”
“不,还是听你的。你也明白咱们是为了从小姨的事里恢复过来才出去的,当然我不是说这百分之百就是为你,这当然也是为了我。如果不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我也不能心无旁骛地走进人生的新阶段。”他的口气很真诚,“但是我还是更担心你,我真的觉得你很坚强,平心而论,如果换我是你,我恐怕早就是一团乱了。”
他腾出右手,手掌朝上,张开五指,齐安雅用自己的左手与之手指交错紧扣。
“我想去小姨出事那里看看。我想看看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样子的地方。”齐安雅说,“我想跟真正的她好好地道个别。”
于孝文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更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
两个人到达奉兰县已经是两个星期后。原本在各自单位安排好的休假时间突然改变,即使单位领导再通情达理,也得花点时间来调度安排。于建新对他们俩一起出行的计划很支持。他一直担心小雅会不会因为这一连串的冲击而在心理上,情绪上积累太多负面的东西。现在她主动和孝文提出来要去看安小寒往生的地方,这很好,是自我疗愈的开始。他给孝文转了点钱,又嘱咐他们出门一定要注意安全。
于孝文和齐安雅先搭高铁从川江到了峻醇市,又坐长途车到了下属的奉兰县。货船出事的地点离泗谙乡最近,他们两个人在奉兰县的宾馆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预约好的网约车司机来接他们,载着他们一直往泗谙的方向去。
开车的本地司机问他们:“你们来这边是来旅游的吗?”
于孝文说:“算是吧。”
“哎呀,你们如果要看海的话干嘛非要去泗谙呢?那里的海一点也不好看,真的,不如去雾汕那边,那边的海滩漂亮,有家卖海鲜的店特别有名,我介绍你们去的话可以给你们打八折,在网上还可以领他们店里的代金券……”
“谢谢你啊,师傅,我们还是去泗谙吧。”
师傅推销失败,不再开口,专心开车。一个小时以后,车子到了泗谙。
两个人跟着手机导航又走了一段路,总算看到了海。
师傅说的没错,这里的海一点也不漂亮,没有多少蓝,看起来是死气沉沉的灰黑色。齐安雅的心里涌进失望,当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小姨。这就是安小寒迎来死亡的地方。泛着腥臭味的海水涌进船舱的时候,她哭了吗?喊叫了吗?还是原本船的底舱里就是黑色的,看不到光的,所以管它是漂亮的海水,还是丑陋的海水,她压根看不到?
来的路上她一直信心满满地认为,只要自己亲眼见到了这片海,那自己就能找回一些平和与安慰,可现在,她突然有点后悔冒冒失失地带着于孝文来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寻找一件不存在的东西,一种徒劳感袭上心头。
命运是一件多荒诞的事啊,齐安雅想,人生的齿轮莫名其妙的乱转,安小寒才会来到这个地方。事到如今,自己还是无法彻底用“小姨”这个词指代安小寒,每次看到这两个字,她的脑子里浮现出来的,还是姜绪柔对自己浅浅微笑的样子。
自己的两个小姨。而她们现在竟然都死了。如果安小寒的骨灰真的还被安置在某个殡仪馆的话,那她和骨灰同样被寄存在川江殡仪馆里的“小姨”竟是殊途同归,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她们两个也算是有个伴,并不孤单。
她这样想着,凄惨又欣慰的复杂情绪犹如一股冷泉涌入心中,由起初的浅浅水流骤然加深。
她双手合十,默默地为自己的两个小姨祈祷。
他们没有在泗谙过夜,还是决定先回到奉兰县城,两个人顺着公路走了一阵,上了一辆停在他们身边揽客的中巴车。中巴车里已经坐了不少乘客,只有最后一排还有座位。于孝文拉着齐安雅一起坐下。于孝文问了买票的,因为不是直达,中途还有停靠,所以车到奉兰县城得要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
坐在他们旁边的是一看就是大学生模样的几个年轻人。途中略有颠簸的时候,一个女孩子不小心碰了齐安雅的肩膀一下,她赶紧道歉,“姐姐,对不起啊。”
齐安雅微笑着摇摇头,说:“没关系。”
女孩子看看她,再看看于孝文,问:“你们也是来这边旅游的?来了多久了?”
齐安雅点点头,说:“我们也是昨天刚来。”
女孩子热情地说:“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这边的。你们来这里多久了?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推荐吗?”
于孝文接话:“我们刚来,还没怎么玩呢。”
女孩子点点头,有点失望地说:“有点后悔来这边了,找了好几天了,也没有什么值得拍的。”
看到齐安雅望过来的有点好奇的眼神,她说:“我们是做短视频的。”她的眼睛笑得弯起来,“旅游博主。”
这时坐在前面的一个本地大哥转过身来说,“我们这里的风景还不好啊,那你要拍什么样的风景?”
“我们也不仅仅是只做旅游记录和推荐,有趣的地方,有意思的人和事,我们都拍的。”女孩子旁边的一个男孩说。
大哥继续说:“那你们去真夜村喽,那里风景好,人也少,没多少人去的。”
“那里有什么值得拍的吗?”
“好人好事,你们拍不拍?”
“什么好人好事?”
“有个城里来的女老师,好多年了,一直在教村里的孩子们。期间也有别的来支教的老师,可他们都是来了又走了,就这个老师一直留在这里,有二十年了吧。她平常自己种菜,养鸡,还把鸡蛋带到集市上去卖,卖了钱就在镇上给孩子们买文具买书带回学校。”
“这是真事?”女孩子追问。
“当然是真事,我姐的女儿就是她的学生,今年都考上大专了。”
“那具体地址您给我们说一下。真夜村,那两个字怎么写?是叶子的叶吗?”
“真假的真,夜晚的夜。”大哥往窗户外面望了一眼,“你们如果要去的话,在下一个镇子就下车。然后在镇上找司机带你们去,不过就是想要进村还得自己走一段山路,那地方挺偏的。”
男孩女孩和身边的另一个同伴互相看了看,然后小声商量着。大哥像是来了讲述的兴致,他继续说:“以前那里的条件更苦,现在政府已经帮着修了路,还翻新了校舍,那个学校很小,就一间教室,以前就是个窝棚,可江老师还是在那里一住就是那么多年。”大哥摇头感叹着,“不容易。那确实是个好人。”
齐安雅问:“姜老师?你说她是城里来的女老师?来了二十年了?”
大哥点点头,“是啊。”
刚才跟大哥搭过话的那个男孩在手机上搜索了一阵,然后举着手机问大哥:“是不是这个?”
于孝文凑过去一看,手机上是一个新闻的网页,“女教师独自坚守山中校舍二十载”。
男孩上下划着看了一下,然后说,“怎么没有老师的照片,只有一间旧屋子。”
“江老师很低调的,每次有人去采访她,她都婉拒,说的最多的就是学校校舍和学生的事。她帮着好几个女孩子找到了愿意资助她们上学的人。”大哥指着新闻里的照片说,“她吃住都在那间屋子里,那也是教室。”
一种异样的感觉爬上了齐安雅的心头,姜老师,二十年,她在心里想。她转过头去,望着于孝文。于孝文好像也有同感。他们两个心事重重的对视。
他们身边,三个年轻人已经商量好了到了下一个镇子就下车。于孝文用眼神试探齐安雅的意思。思考片刻后,她冲着他点了点头。
车停了,他们跟着三个年轻人下了车,他们要去真夜村。
第74章 .
说是小镇,其实也就是一条有着饭馆,小卖店和汽修店的小街而已。车上的大哥说,到了镇上可以找司机带他们去真夜村,他们五个人并没有在街上看到像是在等客的司机,于是两个男孩去了街边的一家维修电器的小铺子里打听。
于孝文陪着齐安雅和那个女孩在门口等,齐安雅细细地打量这条小街,他们旁边的小铺门口乱七八糟地堆了好几个出故障的电器,它们都带着委屈的表情,像是刚刚打过架,现在在派出所等待录口供的醉汉。
日光很盛,照得她有点晕,街对面,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趴在一个围棋棋盘搭成的小桌上写作业。她的身边尘土飞扬,汽修店发出巨大的令人烦躁的噪音,可女孩丝毫没有分神,她握着笔奋力书写的样子让齐安雅很好奇,她忍不住走过去,站在她的背后看了一眼,她正在抄写一篇古文,她的字迹很工整,本子卷面很干净。
女孩注意到背后站了人,她转过头来,打量了齐安雅一下,然后问:“姐姐,你找谁?”
“哦,我,我们是来找真夜村的姜老师。”他指了指路对面的于孝文,齐安雅问,“你知道她吗?”
“知道啊,她经常来镇上买东西。”女孩说,“不过她现在应该不在真夜村。”
“为什么?”
“她前几天来买药,说她肚子疼,可后来我爸看她脸色不对,劝她去卫生所里看看,结果后来大夫说她是急性阑尾炎,所以现在应该在县医院。”
听她这样说齐安雅才注意到女孩的背后是一家小小的卖中药的店。药店旁边是一家饭馆,饭馆的二楼挂着“住宿”的牌子。
“你们是谁啊?”女孩问。”为什么要来找江老师?你们认识她吗?“
“不认识,但很想认识,我们听说她自己在这里的村子里教书,教了很多年了,所以很佩服她,想来看看她。”
女孩子点点头,又转回去写作业了。
“那姜老师,她有多大?”齐安雅问。
“恩,四十多岁吧。”女孩子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问:“你想看她的照片吗?”
“你有她的照片?”
“有啊,我爸的手机上应该有。”她站起来,“我爸新买了个手机,高兴的不得了,就试了试摄像头,那天江老师刚好来店里买药。你等一下啊。”女孩子笑着进了后面的店里。她在那里面待了好一会,齐安雅有点无聊地四处张望,目光落到了女孩子的本子上。她忍不住走近。本子不是学校里用的作业本,而是带着蓝色胶套的笔记本。 齐安雅注意到本子的左边写着一首诗:
《有眼泪的人》
你的泪水会被太阳蒸发了去,
但是太阳忘了你,
你的眼泪它不要。
所以,别再哭了吧。
不过,
别冷,也别怕。
日光不爱你,
你还有月光。
月亮照着你,顾着你。
月亮是我,我也是你。
所以,你也是我的月亮。
女孩出来了,注意到齐安雅在看她本子上的内容,她有点不好意思,脸红地说:“这不是我写的,是江老师写的,我很喜欢,所以就抄下来了。”
那种在巴士里第一次听到姜老师的事时的奇异感又汹涌的涌了上来,她几乎在心里就要认定自己的那个匪夷所思的推测了。
女孩却在这个时候说:“姐姐,你不是要看江老师的照片吗。我给你看。不过只有侧脸,江老师很不喜欢照相的。”
她把手里的手机举到齐安雅的面前。手机屏幕里,有一个正在笑的女人。她的皮肤黝黑,但眼神明亮,笑着咧开的嘴里露出洁白的牙齿。
齐安雅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安小寒。她看起来虽然并不漂亮,但身上闪烁着某种颇具感染力的美丽能量。
正盯着的手机屏幕里突然显示有个叫“冯结”的人打来了电话。女孩子赶紧带着电话跑进店里,“爸,我妈的电话。“出来以后齐安雅向她道谢:”谢谢你给我看姜老师的照片。“
女孩子对她笑笑,然后又重新在板凳里坐下。
“你知道姜老师叫什么吗?”
“江冉。江水的江,冉冉升起的冉。”
是那个江啊。齐安雅在心里想,不是姜绪柔的那个姜字。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想去看看这位江老师。她谢过女孩,然后过了马路,把刚才女孩告诉自己的关于江老师正在县医院住院的事告诉了他们。两个男孩也从电器铺老板那里打听出来了到真夜村的路线,原来司机就是对面汽修店老板的弟弟。他有一辆小面包车,可以带他们去。
“江老师在住院,那咱们是直接去医院里看她,还是去真夜村?”齐安雅问。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先去医院里探望江老师,如果能够得到江老师的同意,那么他们就再去真夜村里拍一些学校的情况。
因为齐安雅和于孝文与他们同行,所以与司机商量好的车费,两队人马一边付一半。
他们钻进白色面包车里,小面包在乡间的土路上像是要飞起来。小年轻好像心情一直都很好,每次一有颠簸,他们仨就欢呼般地又笑又叫,搞得开车的司机也跟着威风地哈哈大笑。齐安雅和于孝文被这种快乐的氛围感染。一行人一路欢声笑语。一个小时以后,车停到了奉兰县的县医院门口。齐安雅和于孝文在医院门口的小贩那买了些水果,两个男孩都掏出手机准备好,然后他们进了医院的大门。
县医院不大,他们很容易地就打听到了江老师所在的楼层。跟护士台的值班护士说明了来意后,护士请他们稍等,然后进了一间病房,片刻过后,护士出来,说:“病人做完手术,现在还很虚弱。但她听说你们是远道而来,特意来看她的,所以她说可以见你们,但只能见一小会。”几个人谢了护士,然后跟着护士进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