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惘若
窗外夜色浑浊,他在这一份长明灯火也照不亮的昏昏欲雨中,挑眉笑了。
一口威士忌入喉,钟漱石拨通了孟葭的电话。
孟葭握了手机,突然震起来,手心一麻。再一看来电显示钟先生,睡意全无。
他不至于吧,被两三句话逗得气闷,还特地打电话来,至于的吗?
默了几秒,她划开接听键,“钟先生?”
那头传来寒凉的男低音,“那天是意外,我不是对每个人都那样。”
他不兴师问罪,而是一句迟来的解释,笼统、听着很怪异。
孟葭长出身反骨,“钟先生是只对我这样吗?因为我没地伸冤。”
钟漱石笑,“前一句说对了,的确是只对你这样过,但不因为你无处叫屈。”
孟葭本想就事论事,说我也不是对每个人都那样,但遇上钟先生,总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轻易把心底话讲出来。
上次在他家也是,莫名其妙的,就说起妈妈来。
所以总觉得钟先生可怕。想要离远一点。
她最终没有说,转而沉默下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钟漱石听着手机里微弱的呼吸声,还有一丝不难察觉的、厚重的鼻音。
他虎口罩着水晶方杯,柔缓了音调,“昨天喝多了,今天应该好好休息的。”
孟葭随口问,“钟先生又是怎么知道,我没休息的?”
她本是无心的,也不知道下午钟漱石来过学校,误以为她和某位男生举动亲密。
但做贼的人总是心虚,钟漱石低咳了一声,“我猜你不肯耽误学习。”
孟葭弯一下唇,用粤语说,“钟生估的好准嘅。”
她躺在床上,不自觉的放轻了声音,加上感冒鼻子堵,不透气。
原本三分的娇嗔,再传到那一头时,竟成了十分温软。听得钟漱石心头火起。
耳畔响起拨开打火机的轻响。钟漱石笑着偏过头,点了支烟,他抿了一口,勉强压住了那份燥意,夹在指间,故意装不懂,“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很会猜。”
钟漱石问,“在学校也常说广东话吗?”
“如果碰见家乡的同学。”
钟漱石停顿了半分钟。他在集团大会上,兴许尚能侃侃而谈,但在私下里,实在是很寡言的一个人。
这通电话打到这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够了。但他就是不想挂断。
孟葭也意识到,她好像说的太多,“不早了,晚安,钟先生。”
“晚安,孟葭。”
这两个字,钟漱石说的极迟缓。
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往外蹦出来,像刚学会客套话的小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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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
◎你没那么强大◎
17
降温最快的那两天, 孟葭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图书馆里做题,不时就要猛烈咳嗽一阵。也不知道是淋了雨, 还是那杯酒坏的事。
尽管她已经压着声音, 但难免影响别人, 和她一张桌子坐着的, 毫不掩饰地嘁了声, 嫌弃两个字写在了脑门上。
没到天黑,孟葭提早收拾东西, 先去校医务室开了点药, 独自回了宿舍看书。
路上接到黄梧妹的视频。她问, “葭葭,听说北京来了寒潮啊,你加了衣服没有?”
孟葭看着镜头里, 头发花白, 精神仍矍铄的外婆,心里暖的一酸。
广州这个时候,穿一两件衣服很足够,黄梧妹是从不睬天气预报的, 刮风下雨与她无关,左右也不怎么出门。
但张妈说, 从孟葭去了北京以后, 外婆每天都关注北京的温度,口里念叨最多的, 就是担心孟葭不习惯北边。
她把手机往下挪了挪, “我穿了, 看我的毛呢外套, 多厚。”
“那就好,你在外面走路呀?”黄梧妹问。
孟葭把手里拎着的药藏到背后。她点头,“对啊,我一本书落寝室了,现在去拿。”
黄梧妹笑骂一句,“你从小就丢三落四!快去吧,外婆不耽误你时间。”
快要挂断时,黄梧妹又想起件大事,“你别忘了自己生日。订个蛋糕,请同学热闹一下,虚岁二十了,不好马马虎虎的。”
“知道啦。”
孟葭匆匆忙忙挂断。
她没有听话,孟葭对吹蜡烛、抹蛋糕这种事,提不起丁点兴趣。
反而是在自己生日那天,托着沉重的病体,按提前查好的路线,转了几站地铁,来了福田寺旁的墓园。
孟葭捧束白菊花,像精心准备一场久别重逢的会面,她去看她的妈妈。
她对妈妈这类词汇的印象,仅停留在文字片段里,没有任何切身体会。外婆待她无微不至,但也从不和她躺在一张床上,黄梧妹迷信,总说老人家身上精血差,会吸走小孩子的。在孟葭眼里,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孟葭小时候,每次在动画片里看见,妈妈抱着女儿依偎床头,讲晚安故事的画面,她都跳过去不看。
因为她得不到,再看下去,会变得不高兴。但她不能够不高兴,外婆养着她,没亏待过她任何。她应该高兴,也只能高兴。
等长大以后,回想起懵懂的年月时,记住的,不是这些假装的高兴。假的东西就是假的,被人随意编造出来,不会刻画在脑子里。
她记得的,只有深夜里的哭泣,和藏在被子里,不停耸动的一双肩。
孟葭进了办公室,墓园的管理人员看着这个女学生,穿黑色的薄呢翻领外套,素面朝天,长头发柔顺垂到背中间,眼神清亮,看人的时候干干净净。
工作人员问她做什么,孟葭解释说,“您好,我想查一个墓碑,看是在哪个位置。”
他翻开登记册,抬眼问,“那是你什么人?”
她咬咬下唇,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小声答,“我妈妈。”
工作人员再看向她时,不免多了些怜悯,语气也缓和了下来,“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
“孟兆惠。”
孟葭在旁边静站一会儿。
过了几分钟,才听他说,“你从左边的台阶上去,从最上面往下数第三列,那一排位置好,只有富人家的三块碑,去吧。”
“麻烦您了。”
说这话时,孟葭又咳嗽了几声。
她踩着白色运动鞋,从侧道一条极窄的台阶上去,依着刚才的叔叔所说,在那排的正中间,找了她妈妈的名字。
可能是血缘亲厚使然。孟葭从小,最怕跟着外婆去扫墓,看见那些烧成灰的纸钱,尤其口中还念念有词,她就觉得害怕,攥紧了外婆的衣摆,一步不落的,紧跟在她屁股后头。
但因为是妈妈,孟葭忽然就不怕了,昂着头往前走。
不知道孟维钧忌惮什么,或者是外婆最后一点坚持,上面的刻字是爱女孟兆惠。
墓碑上方中间,贴着一张小小的旧照片,皎貌白肤,妈妈眼睛里如有春风,含笑凝睇她。
她长得真像妈妈。
孟葭蹲下身体,把花竖放在墓碑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微地拂去照片上的灰尘,才酸了眼眶,就有水珠掉了线似的,滴在瓷砖面上。
视线早已模糊成一道线。孟葭嗓音轻颤,深吸口气,强撑着喊一声,“妈妈。”
她的脸贴在墓碑上,梦呓一般,轻轻说,“妈妈,外婆的身体很好,你别担心。我今年上大一了,就在北京,离你很近的地方。和你一样,我也选了翻译,我很认真,不会砸你招牌的。希望某一天,这世上也能有一本我的译作,被摆在书店里。你也会为我高兴的,对不对?”
孟葭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谈外婆对她的好,和严格到方方面面的管教,讲小时候的趣事。
到后来喉咙都干哑,发不出完整的字音,也绝口不肯提孟维钧一个字。
她扶着石柱,温吞地站起来,胡乱抹了一把脸。
孟葭的腿早已蹲麻,密密酥酥的痛痒从脚踝处起,迅速在下半身蔓延。
“妈妈,我得回学校了,下次再来看你。”
她背好双肩包,勉强站直了,挥一挥手,挤出一个笑容。
孟葭出了福田墓园,在学校附近的地铁站下车时,她想了想,还是去买一块蛋糕。
就算不吃,插根蜡烛发给外婆看,宽老人家的心也好。
她混沌着思绪,脚下也像棉花一样,每一步都浮在空中,嗓子里烧着一团火。
还是走进甜品店,店员瞧着她不对,问了声,“丫头,你是不是生病了,不去医院,还来买蛋糕吃啊?”
孟葭一照镜子,脸颊通红,她的肤质本来就薄,看着更瘆人了。头发被吹得乱蓬蓬,一副痨病鬼的样子。
再一摸额头,那体温,很烫手。难怪人家一张嘴就让她上医院。
她虚弱地笑,沙哑道,“谢谢,我去校医务室看。”
身边人说,“还去校医务室呢?我瞅你病得挺重的,直接上大医院吧。”
孟葭放下了蛋糕,她打车到了就近的北医三院,身上已经寒战不断,指尖微微抖着,撑着一口气挂了号,拿单子去缴费,抽血化验。
医生说她高烧三十九度六,是急性扁桃体炎,又看一眼她问,小姑娘家的,一个人啊?
孟葭点点头,说不要紧,我自己可以。后来她晕头转向的,扶着墙穿梭几个来回,才坐在输液室里,打上了点滴。
第一瓶是头孢类的消炎药,剂量很小,但孟葭瞌睡上头,她靠在椅子上,强打精神,盯着吊瓶下去的进度,怕输完以后,没人帮忙叫护士。
换到大毫升的葡萄糖时,孟葭问护士,“您好,这瓶多久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