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惘若
钟漱石看得入了迷。
身后服务员连续叫了两声,“钟先生,钟先生。”
他才恍然惊醒,“什么事?”
“这四支酒,都很合今天的菜品,吴公子说看您意思。”
钟漱石扫了一眼,点了瓶Massandra,又问正在点菜的孟葭,“你想喝什么?”
“先生做主就好了。”
钟漱石把酒单合上,交还给服务生,“给她倒一杯起泡酒。”
孟葭也已经妥当,她端起手边的茶,“钟先生不点菜吗?”
他后背松弛地贴上椅背,搭了腿坐着,“主厨知道的,不用多说。”
“那钟先生是这里的常客咯?”
孟葭环顾了一圈四周的陈设,东南窗下摆独板架几式供案,两个定窑白瓷瓶,插一支新折的绿梅,一架黄花梨福禄寿纹屏风,怎么看都不像吃饭的地方。
钟漱石手指敲着桌面,“是我一个朋友的院子。偶尔来坐一坐,倒比别处清净。”
她大大方方地摊手,“那一会儿结账的时候,能让你朋友打个折吗?”
孟葭事先没料到,钟先生随随便便吃顿晚饭,也要挑这么贵一地儿。
她说完又托腮,豁出去的口气,“再不行,只能把我留下刷盘子,抵菜钱了。”
往常总是远着人的姑娘,偶然露出这副稚气无赖样来,脸上摇曳着生动鲜活。
钟漱石朗声笑起来,“那不可能,放心好了。”
孟葭被他弄得不好意思。她轻声问,“怎么不可能?”
“我不舍得。”
他手里夹支未燃的烟,神色晦暗不明的,深深望住她,轻飘飘吐出一句。
临窗放着的一鼎,掐丝珐琅寿字甪端炉里白烟袅袅,沉水香的气味飘出来,荡到孟葭的鼻腔里,竟如薄荷脑一样呛人,她伏在桌上,不间断地咳嗽起来。
钟漱石起身,走过去给她拍了拍背,“闻不惯这味道?我让人来端走。”
孟葭又咳了几声,摆摆手,“不用,我一下子哽到了。”
他温柔地取笑,“还没吃东西,就先哽住了?”
“我是被自己的口水哽住。”
“......”
孟葭抚着胸,心道,还不是你一张嘴就胡说,吓到人。
钟漱石俯低身体,夹烟的手一下下拍着她,他干燥的手掌挨贴过来,孟葭像被烫到了似的,慌忙起身,走到窗边,仔细端详香炉。
月色从树叶的缝隙里筛落,一点浮光,掠过她鬓边掉落的头发几缕。
孟葭不停跟自己说,得做点什么,否则脑子里,总绷着一根太紧的弦,利箭擦上去,立马发出嗖嗖的响声,准确无误地射中她。
那句我不舍得,就是这支利箭。万物都朝着他的方向在决堤。
“这是什么形状啊?”
孟葭在努力表演一个求知欲很旺盛的学生。
她不知道,这样子落在钟漱石眼里,反而是一种默认。
钟漱石慢慢踱着步,“甪端,古代神兽中的一种。角在鼻上,日行万八千里,好闻香,为君王侍书护驾。”
“难怪把它刻在香炉上。”
孟葭点点头,视线片刻不敢挪动,躬着身,全盯着眼前这异兽。
到服务生来上菜,他们才坐回原位。
这顿饭吃完,孟葭先放下刀叉,借故说去洗把脸。
她自觉地找到正打牌的吴骏结账。
吴骏嗯了一声,把嘴边的烟拿下来,“还付钱?”
这钱是要是收了,他明天还能在这四九城里混吗?会不会被赶出去。
“孟葭,先去车上等我。”
钟漱石手里拿着她的衣服,找到人,把她从牌桌边上牵了出来。
吴骏隔着门喊,“对,记老钟账上就好了,不用付。”
孟葭穿着平底靴,站在钟漱石面前,只到他胸口。
她伸手去接他手中的大衣,但已经被他抖开,轻拢在她的肩上,孟葭只好将手臂钻进去。
孟葭穿好,转过身,小声嘀咕,“说好我请你的嘛。”
“是你请,你请完我付账,正好合适。”
钟漱石给她戴上围巾,下巴点了点门外,“等我一下。”
孟葭很乖地哦一声,拿上包走了。
棋牌室里的吵嚷也停下。
吴骏扔了牌走出来,“这就那一位吧,把谭裕给迷得抓心挠肝,最后您拿下了?”
“谈拿下还远得很呐。”
钟漱石就着他的手,点燃一支烟,深吁两口,又捻灭在烟灰缸里。
吴骏看不明白,问道,“还打算戒烟啊?”
钟漱石笑说,“这不小姑娘等着吗?抽两口就得了。”
说完拍一下他肩,“走了。”
赵宴从里边探出头,“吴公子,打不打了还?”
“打。”
“刚才那谁啊?咱钟老板那么迁就她,真长眼。”
吴骏坐下来,笑一声,“你小子开眼的日子还在后头。”
【?作者有话说】
甪端:音同禄,与麒麟并立的神兽。
《史记集解 》引郭璞注释: “角湍, 似猪, 角在鼻上, 堪作弓。李陵曾以此弓十张遗苏武也。”
第23章 23
◎哑口无言◎
23
孟葭只在车上坐了一会, 五分钟都不到,连条未读消息都没看完。
钟漱石开门上来,吩咐老孔, “送孟小姐回学校。”
车才上路, 孟葭才想起来, 扭过头, “花!花忘记拿了, 钟先生。”
认识她这么久,只有今晚, 孟葭最像个小孩子。会跟大人示弱, 故意说可以洗盘子抵债, 也会随心所欲的提要求。
钟漱石淡声道,“老孔,掉头。”
他点的起泡酒甜津津的, 有股茉莉花的回甘, 孟葭接连喝了两杯,难得还不上头。
她一双浑圆杏眼沤着水汽,雾蒙蒙地抬起来,对上钟漱石的, 说谢谢你。
老孔打着方向盘,不防旁边一辆电瓶车疾冲出来, 他踩了急刹车。
孟葭摇摇欲坠, 身体不受控地往后一弹,又向前栽倒。
钟漱石伸手抱稳她, 低头问, “没事儿吧?”
她在他怀里埋怨自己, “是我不好, 非要回去拿什么花。”
“那束花很重要吗?”
孟葭郑重地点下头,“很重要,是我第一次收到花。”
她粉嫩的嘴唇,离他的下巴已不到两指的距离,一张一合间,近得能闻到她呼吸里的茉莉香。
钟漱石僵直了后背,嗓音低哑着,一双手圈扶小姑娘,“大一上学期都过去了,就没个男同学送你花啊?”
他半真半假的语气。有种家中藏着样稀世珍宝,怕无人赏识,又担心太多人惦记的矛盾。
但孟葭会是他的吗?他不敢,至少现在还不敢,打这个小姑娘的保票。
这也是钟漱石生平头一遭,对某件事、某个人,心生一阵掌控不住局面的迷茫。
“实不相瞒,我甚至认不全、我们班男生。”
胃里填充了太多气泡,孟葭推开他,别过头,忍不住打了个酒嗝。
拜托,她也不是谁的花都收。
车又重新回到胡同口,孟葭要下去,被钟漱石摁住,“天黑不好走路,你安生坐着,我去拿就成了。”
他低沉醇厚的声音,在夜色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下子将她缠裹住了。
记忆里,外婆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凡出门,总要叮嘱一遍又一遍:“外面要黑天了,你好好在家,不要胡乱走动。”
但那都是小时候了,孟葭长大以后,尤其是这几年里,已经很少听到。
她一双手扒在车窗上,下巴点着手背,看见钟漱石捧一束花,跨过朱门,从疏风朗月里走出来。
钟漱石上了车,把花交给她,“物归原主。”
“谢谢。”
孟葭数不清一晚上,究竟道了多少句谢。
连钟漱石都笑,“就只会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