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程晚舟
九月八日,白露时节。
晏平山对外宣称病愈,说是今日想要上山礼佛,特意嘱咐温臻与晏朝聿以及晏母三人一道,前往香山青龙寺。
其中的深意,也不过是为了平息外面传的一些晏家不和之流言。
几台车子顺着狭道而上,这个时节满山枫叶仍是绿意盎然,自长空望下,整条长道竟只有这五台黑车行驶,满山连行人也没有。
下了车,一行人随着前方一身唐装的老者往前走。
青龙寺中门顿开,黄袍袈裟的主持戴着一副眼镜,向晏平山走来,引着众人往里走。
越过庭前两株参天松柏,入目皆是宝塔飞檐,一座座殿宇重叠绵延,温臻从前来过一次青龙寺,那时听爷爷提起他从前在京中时,曾与故人一同来过这间寺庙。
那时正逢观音诞,整座青龙寺的佛刹前人潮如流,香烛红纸随风拂了满寺,她随爷爷站在大雄宝殿前,看着里面众人叩拜祈愿。
一幕幕的记忆好似就在昨日。
而往事如烟拂去,时转今朝。
温臻走在晏朝聿身侧,由他执着手一步步踏上汉白玉台阶,共108 阶,他们一阶一阶往上走。
远处响着钟声,主持迎着晏平山跨进大雄宝殿内。
众人垂首立在门外,从殿外往内看去,昼光一寸寸打进这扇门,老人收了龙头杖,闭上苍老的眼,跪于蒲团前神态庄严而虔诚。
半晌后,主持走向门口看向晏朝聿,二人的手分开。
晏朝聿走进殿内,跪于晏平山身后蒲团,满殿烛火辉煌燃着,殿内有僧侣念着经文,门渐渐一扇扇虚掩起来,只能窥见里面由长明灯照着的憧憧人影。
温臻驻足在殿外长廊处,身侧有一道影子落过来,她眺目看过去,对上双纤眸。
不得不说,许琼英保养极好,脸上基本看不见一丝细纹,她本生于上海富族,后又嫁给晏家长子,人生这四十多年过得顺风顺水从未吃过一点苦头,可人到中年,栽的第一个跟头竟是来自于她的亲生子。
“温小姐,一直以来都没能和你说上句话,我本以为从三弟葬礼一事后,你再不会与我见面。”
温臻平静说:“您是晏朝聿的母亲,我是他妻子。”
许琼英:“即便是这样,也并不妨碍他命令我不准再见你一面。”
“他分明是我的儿子,我至今都还记得那时生他,京市漫天飞雪,可如今每一次和他见面,我竟然会觉得陌生……这些年我一直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关系和睦,但事与愿违……”
说来可笑,她竟会这样害怕长子。
思此,许琼英深吸一口气,眼底淌着落寞。
温臻静静看着她,心里却想着晏朝聿这些年是如何独自走得每一步,还有那日长廊上,她是如何护在晏朝洲的身前。
那一刻,她才理解这些日子的情绪,真正地爱一个人,是心疼他。
心疼他所有的遭遇,也心疼即便是母亲,即便是亲兄弟,可是他们却走向他的对立面。
“您有两个儿子,朝洲从小在您呵护关爱下长大,晏朝聿却在祖父身边长大,您觉得他难以亲近,觉得他陌生,是因为您将爱全部给了朝洲。”
许琼英眼底微震,从没想过温臻这样表面乖顺的姑娘,会这样不留情面地对待自己的婆婆,交握在身前的手也紧紧拧着,默了半晌,才冷笑着开口:“晏朝聿就是个薄情寡恩的性子,温小姐以为自己在他心中会显得特别吗?”
“你们现在情浓爱深,是因为他暂且没有遇到什么屏障,若是他遇见屏障,温小姐不妨想一想,你们最初是因为什么才走到一起的。”
“他是我儿子,这些年他做的什么事,我都看在眼里,他费尽心思回国掌权,三弟便立刻出了车祸,后来三弟重新接手晏氏纽约分部,不过是他单独开了个会,就直接跳楼寻死,如今他还能把亲弟弟打进医院,他那一拳是想要了朝洲命的,温臻,你以为晏朝聿会是什么善类吗?”
“你以为,他这样的人会托付真心给你这样天真的小姑娘吗?没有了你们之间那点利益牵绊,你们又能再同行几步?”
温臻对她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听见一个母亲这样评价自己的儿子。”
“不过您请放心,只要他不放手,那我会一直陪着他走下去。”
许琼英深深看着她,胸腔骤起一阵起伏,她呼吸几口后愤然转身。
廊檐下,温臻依旧站在石柱前等着,秋风送来殿内一阵阵诵经声,其间夹杂着零星谈话。
寺内忽起一声钟鸣,诵声也戛然而止,温臻旋回身,看见宝殿的门一扇扇又打开。
长明灯照着那道影子,款款朝她走过来。
重新执起她的右手。
指间那颗钻戒闪闪亮着,对应着他左手上的素圈指环。
晏朝聿握紧她的手,一直到暮色黄昏众人吃过斋饭下山时,他也没有放开这只手。
窗外浮过无数树影,司机老梁将车往青龙湾开。
车内没有升隔板,但温臻抱住他的手臂依靠在他肩上,轻声说:“晏朝聿,别人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我只相信我感受到的。”
晏朝聿低眸看着她别着耳发:“我知道。”
“所以我知道很多事你不想同我说,一层原因是不希望我有忧虑,但是晏朝聿,你心里会不会有另一层原因,是因为我帮不了你任何事?”
她弯唇笑,眼里都是真实而粲然的笑意。
晏朝聿皱眉,握紧她的手:“为什么这样想?”
“没有……只是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无法帮你。”
“一直陪着我,就是温小姐对我的最大助益。”
温臻眸光温柔地看了他好半晌,笑得甜丝丝:“好。”
从青龙寺回来之后的几天里,日子仿佛依然平静。
偶尔陈总助会陪着晏朝聿回来,随后取走文件又匆匆离开。
九月中旬,温臻接到了温家打来的一通电话。
是堂妹温粤。
温粤这次不再拐弯抹角,说得干脆直接:“姐,海湾的项目是你让晏总给爸爸的吗?”
“什么海湾项目?”
那边似松了口气:“看来你也不知道这件事。”
温臻整个人处在云里雾里的状态,电话一挂,温粤后来又给她发来一条新闻链接。
很简单的一件事,晏氏与博林达成一项长期战略合作。
以及一张股市涨幅图片。
温臻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冥冥中,还是有不可阻力的因素在打破平静,视线转着,锁定在信箱里收到的新邮件上,停滞五分钟后开始挪动鼠标,选择回复。
到了九月末的一个晚上,快递和周文礼的电话几乎是同时接收。
别墅灯火通明,温臻蜷着双腿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挂断电话,手里拆开一份文件。
楼梯扶手处立着一道影子,晏朝聿低眸看着窗前的人,听见她挂了那通电话,盘着双腿望窗外,不知是在看月光,还是在看庭中的那株海棠树。
大约这样看了她五分钟,晏朝聿才拾阶而下,淡淡说:“海棠花期过了,你想看花,明天我让陈助安排人过来重新栽种几株。”
感受到他的靠近,温臻笑说:“花期过了又何必强求呢?”
顿了瞬,她继续说:“我只是想着现在是秋天,很适合再去巴黎的那条梧桐大道散步。”
“好,再过几日,我陪你去巴黎看一看梧桐。”
温臻沉默下来,低眸看向手中这份厚厚白纸,藏在怀中,靠着他的胸膛,声音绵柔:“晏朝聿,前几天周律师和我说,爷爷留给我的所有遗产流程都走完了。”
晏朝聿想要抱住她的腰,指腹却触碰到她手中纸张,声线沉下去:“恩。”
她笑:“我现在身价少说也多了好几个零了,好像都可以还你东临购股的钱了。”
气氛骤的沉寂下去。
温臻垂下乌眸,感觉到腰上横着的那只手臂此刻如铜墙铁壁,不可撼动。
她也并不想以卵击石般地去挣开,只是由他抱着,慢声说:“李敏红老师前几天给我发了一封邮件,是关于在佛罗伦萨举办的一场古典舞考核赛。”
晏朝聿没说话,只将手臂力度加重,牢牢锢着她。
温臻也沉默下来,然后将手里攥着的那份合同抽出来,“这些东西对你来说不算多,可我也只给得起这么多。”
“作为回报,这些日子谢谢你。”
晏朝聿没接,视线淡漠地睇过她此刻的平静神态,而后又缓缓睇过那一页密匝匝的文字。
见那双手继续保持着递给他的状态,他垂下视线,将合同拿过直接抛到桌面上,一手扶住温臻后颈,让她转身看向自己。
他眼底笑意温和:“臻臻,什么意思?”
“我不太明白。”
温臻眼底水雾漫起,看着他时有片刻凝滞,闭上眼睛却又想起好多。
想起他背上伤痕,想起电脑屏幕前那份股份转让协议,想起宝殿前许琼英说他的那些话,想起那则新闻,还有——
她在宝殿外无意听见的对话。
——朝聿,我以为前段时间把你调去巴黎一趟,你心里也会时刻警醒着什么最重要。
——我晏平山这一生,从不觉得后悔,我此生唯独有愧温家,有愧你温爷爷,也只能让你尽力去弥补给温家,给温臻。
——我都明白,祖父。
她一时不知道,晏朝聿对她这样好,究竟是因为一开始说好的有利可图,还是因为晏平山对爷爷的那句有愧。
无论是何种原因,在之前的她都可以接受,但爱上晏朝聿的温臻不能再接受。
当一个女人开始想要爱情时,她才会开始斤斤计较。
温臻掀开双眸,平静看向他:“晏朝聿,还记得在巴黎时,你和我说的那些话吗?”
“我们之间一直是在我的规则中,是你给我喊停的权利。”
晏朝聿目光灼灼凝着她的脸,心间猛地一颤,想起在巴黎时确实同她说过这些话,这也难怪她今夜频频提起巴黎,原来是一种针对他的警醒,逼迫他想起那些话;
而眼前的这份协议也一并在提醒他,可臻臻,男人在床上说的话怎么能信呢?
他怎么可能会同意这份协议,然后放开她,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这段关系里温臻成为掌控者的时间太长,才纵得她都学会如何弃他而去。
沉默几分钟后,晏朝聿笑了笑,问她:“喊停的权利,所以是在我身边过得不开心,对么?”
如果感情只需一味去尽兴的话,温臻认为他们这一段是有过极致尽兴的时刻。
一段只需尽兴的感情,会有烟花燃尽时,那是结束讯号。
可她要得不是尽兴而归。
“晏朝聿,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只有开心欢笑的。”
他沉默一霎,又问:“什么时候拟的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