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程晚舟
书房灯照着,晏平山杵着拐杖直起身,梁姨立在一旁扶着他迈下台阶。
“小梁。”晏平山:“有没有发觉,朝聿和四年前不一样了。”
梁姨在晏家服侍几十年,察言观色都赶得上昔年祖辈在紫禁城里的模样,只笑道:“这几年大公子的脾性磋磨过,自然更懂得您在他身上用心良苦。”
这话晏平山听了舒坦,回程这一路脸色都显得和煦起来。
而东院那端,楼台淡淡灯光摇曳,玻璃窗微光勾勒出一道修挺的剪影,在月光里若隐若现。
晏朝聿打开窗,滑动着手里火机的砂轮,烧起支烟,猩红的光在闪,一截烟灰从他指尖掸落,落在窗外那株罗汉松上面,一寸又一寸的灰白。
而这满园罗汉松,一株便千金难求,是几年前三叔晏仲岭为讨老爷子欢心,费了好大心血弄回来的。
寂寂长夜里,打火机的‘咔擦’声响持续很久,似一种瘾。
次日,晏朝聿搭乘两趟航班。
一趟是直飞美国,另一趟是从美国转机。
刚下飞机,一通国际长途便打过来。
靳向东:“你没回美国?”
晏朝聿黑睫微敛,沉声问:“谁给的消息?”
“你先别急,别人不知道,是你助理告诉我在机场没接到你,我才来问。”靳向东又说:“阿晏,不管你下一步做什么,但凡事别太冒进,要小心。”
晏朝聿颔首应下,挂断电话,他抬眼略过一行英文【Peretola Airport】
机场玻璃外,浓郁的金黄霞光万顷注下。
翡冷翠的日落,是值得欣赏的。
晏朝聿却没有因此停下脚步,他只匆匆掠过一眼,便迈步离开这里。
出了机场,一台暗红色超跑停在眼前,似一直伴着这座古老的城市在等待它的主人。
晏朝聿走上前,接过西装男子递来的车钥匙,绕身直接进驾驶座,他开车一贯很疯,那双浸着沉淡的眼睛也在踩下离合时,而变得熠亮生辉。
新来的助理第一次坐老板的车,心提到嗓子眼不敢喊一句,只得暗自蜷紧手指去攥安全带,表面还维持着面不改色。
抵达目的地后,晏朝聿将车停在路边,掏出烟盒递他一支:“会抽吗?”
陈勇还沉浸在幸亏自己头发茂盛,可以遮挡额汗的思绪里,陡然听老板轻飘飘的一声,还有些愣神,“啊……”
晏朝聿嗤笑着摇下车窗,兀自点燃一支。
“陈助理,听过一句话吗?跟什么样的人,也总得学他点什么。”
夜风涌过他的声音,“可以试一试,烟丝我换过,不伤身。”
话一落,车门打开,车钥匙与那枚银色雕花打火机一同搁置在中控台,男人掸了掸毛衣上的搭配披肩,路灯将他的身姿烘照得舒阔而挺拔,学习拳击这几年,他再不是少年时期的清峻单薄。
前方是私人庄园。
晏朝聿静静站在路灯下,一刻钟后,指间的烟烧干净,他瞭目瞥过庄园铁门发出的动静,只见一道瘦小的影子从里面钻出来。
距离隔着一段路,晏朝聿看不清匿在夜色里的人,倒是那人先察觉到他,似受到些惊吓,身体撞得铁门哗啦啦在响。
晏朝聿眉棱折起,沉思几秒,清了把嗓子一个单词骤地卡在喉咙里。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属于少女的清凌嗓音穿透过阴云夜色,抵达耳畔。
晏朝聿循着那端走近几步,视线落在那姑娘手里攥着的玻璃瓶,棕白标签,瞧着有点眼熟。悟了秒,他想起这包装的是浓度较高的烈酒。
视线再抬落过小姑娘的英伦风半裙上,这裙子款式他熟悉,他曾就读的中学里,也有一款类似校服。
学生妹,和一瓶烈酒。
晏朝聿冷笑一声,用中文回答她:“在意大利,未成年好像不可以购买烟酒。”
那姑娘明显朝着暗处后退一步,声音又冷又凶:“中国人也不应该多管闲事。”
这句一撂下,夜风拂过庄园四周的树木,枝叶沙沙夹杂着零碎的脚步声。
晏朝聿立在光晕里,目光循声望着,在她消失的那条道的尽头,只能瞥过洒落的月光,女孩的剪影显得纤瘦。
还是个长发学生妹。
这段插曲过去,那一晚,晏朝聿等到要等的人。
他在佛罗伦萨只有三天时间,晏仲岭年初时想在南欧发展的项目一直得不到进展,晏朝聿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的推进。
但这事,他也不能做得太细太完善,晏仲岭是四位叔伯中最似老爷子的人,疑心也重,晏朝聿只能在项目中也透一些破绽。
如他所料,与佛罗伦萨合作方畅聊整夜,次日傍晚,晏仲岭的电话便打过来。
“朝聿,我目前在伦敦参会,可能要耽误一些时间,预计后天晚上飞纽约,到时我们叔侄见一面。”
晏朝聿语调谦诚平和:“我会在纽约静候您来。”
电话挂断,晏朝聿展臂捞过椅子上的外套,与友人告别后,快步走出酒吧,一抬眼便见陈助理立在马路边尝试点烟,他眼眸微眯,那烟管都在发皱。
陈勇尝试着摩挲砂轮,终于打燃焰火,亮起点点猩红,白雾缭绕着青年稚嫩的脸,他呛得咳嗽一声,皱眉再吸时,余光终于看见马路对面的老板。
陈勇连忙收火机与烟,一时手忙脚乱慌得不行。
直到晏朝聿上了副驾驶,陈勇匀速开着车,时不时瞥他一眼。
晏朝聿阖上眼假寐:“想问什么?”
“老板……就是刚才那烟我弄断了,会扣工资吗?”
晏朝聿掀目剐他一眼,又将自己的烟盒直接给他:“送你了,先开车去机场。”
“老板,接人吗?”
“……我飞美国。”
陈勇惊呼一声啊,“这么快就走啊?那您买的这车怎么处理?”
晏朝聿刚喝过些烈酒,有些受不了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惊一乍,摁着眼穴,淡声说:“购车库,放着。”
这台车是陈勇去付的全款,落地7位数刷的一下从卡里刷走,如今又从老板口中听得随意一句放着,那不是要落灰?
心里唏嘘一阵后,陈勇想起晏朝聿给他的那张卡里如今所剩无多的数字,更觉头疼。
“老板……你好像没钱了……”
晏朝聿这两年确实经不起这样挥霍,但也不至于没钱,他倒没和助理解释,只说先放他那。
那时陈勇其实心里还挺怵的。
他领了两个月薪资,只干了两天活儿。
在这事上,他虽有点愧疚,但他两个月的薪资也养不起这车多久……岂不是还要倒赔?
这一年,佛罗伦萨的深夜航班没什么人坐,整座机场大厅都显得空寂十分。
机场的接待员引着晏朝聿往vip候机室走。
航班时间在凌晨,晏朝聿接过毯子坐在软皮沙发上看了眼时间,还剩三个小时,足够他假寐一会儿顺带醒一醒神。
阖上眼皮,思绪沉浮不知多久。
晏朝聿高度敏感的警惕性,归功于晏平山的训练,因此稍有风吹动静他便会立刻醒过来。
机场这次也毫不意外。
睁开眼的那刻,晏朝聿紧蹙眉棱,摁着眼窝,门外隐约还有细微的呜咽声。
跟着门外哭声节奏,他舒展眉眼,屈指轻敲桌沿。
晏朝聿数着腕表时间,分针走动刚好五分钟,外面声音渐止住,他的困意也随之一扫而空。
此时还差一分钟到午夜十二点。
他抬眼随意睨过跟前的液晶电视,身后休息室大门忽响动静,有人推开了门,紧接着,他视线稍移,眼前暗着的液晶屏幕里映出一道身影。
又矮又瘦。
晏朝聿略过一眼便要收回目光,腕表指在午夜十二点整时,他余光陡然瞥过一角熟悉校裙。
原来又是她。
竟然又是她。
叩动着手指,他鼻腔忍不住嗤出轻笑,整间候机室只有他们两人,他们有着同一种默契;
——是同样喜欢安静的,独立的空间。
一刻钟后,休息室的大门又被打开,一名空姐端着餐盘走向女孩。
“Beautiful girl, this is a cake for you. I hope you can have a wonderful night。”
精致餐盘里装着一份洒满可可粉的丝绒蛋糕,巧克力的甜腻味很快钻进鼻腔,光晕浸在她微翕眼睫上,乌亮亮的眼仁里淌过茫惑。
而下一秒,她眸光定在前方墙壁倒映的影子上。
送餐的空姐很快离开,女孩瞥过蛋糕又瞥了眼墙上浮影,循回反复几分钟。
前方那道长影的主人突然站起身,他背身而对,低眸整理棕色羊毛格纹开衫的纽扣,而后单手插兜,身姿舒阔往前方出口走。
门推开时,身后响起一道唤声。晏朝聿略偏首,门外亮堂的光源同时匿住二人的轮廓,光线交织间,他再次听见那道清凌凌的女声。
“……谢谢。”
顿住分秒,男人唇角牵起细微弧度,没再作任何停留。
‘咔哒’最后一声大门闭合隔断了外面明亮的光,也将那些模糊轮廓糅杂进纷纷错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