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景戈
反正脏都脏了,在程珩一给地里浇水时,她直接坐在了田埂上,手托着腮,静静看他。
冬季播种的小麦,此时已经长得没过了程珩一的小腿,小麦得长势极好,绿油油一片,麦穗饱满,等待即将到来的收割季。
程珩一走到不远处的溪边打水,肩膀上扛着扁担,一前一后两桶水,随着步子上下轻晃。
许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一面,岑眠觉得有一种割裂感。
割裂了她和程珩一。
割裂了城市与乡村。
程珩一浇完水,便领着岑眠回家了,到家时,天已经全黑。
他从厨房的柜子里翻出一个银色老式的手电筒。
“你收拾一下洗澡要用的东西,去那边洗。”
岑眠听出他说的那边,是指沈家的新屋,医疗队住的地方。
之前程珩一不想她住下,说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是真的没有。
她环视老屋一圈,老屋不大,一层是沈平山住的地方,从左边的楼梯上去,二楼有两间房,过道是露天的走廊。
程珩一带她上了二楼,说道:“我晚上住这间房,你住这一间房。”
岑眠跟他进了房间,发现自己的行李箱靠在床边。
房间不大,只有五六平米,除了一张老旧的木板床,就没有其他家具了,看不出这间屋子原来主人存在过的痕迹。
岑眠身上的泥水已经干了,时不时掉下些泥土,她想要赶紧收拾干净,找了个袋子,装上干净的衣物和洗漱用品,便下了楼。
因为没有那么多的灯光,农村的夜晚,比城市里要黑得多,伸手不见五指。
夜间出行时,人们唯一的照明工具,就是手中的那盏手电。
岑眠跟在程珩一后面,手电的光线微弱,她看不见脚下的路,被嵌在泥土里的石子儿绊了一脚,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程珩一注意到她的动静,侧过身,让出路:“你走前面。”
无垠夜色里,男人的声音低沉好听。
岑眠看他一眼,没做声,默默走到他前头。
程珩一在后面拿着手电筒,光照亮了她前面的路。
到了新屋,程珩一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没有进去。
“我在外面等你。”他说。
岑眠抿抿唇:“要不你先走吧,我洗完了自己回去。”
程珩一靠在门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垂眸把玩。
“……”见他不理自己,岑眠不想自讨没趣,转身进了屋子。
之前分配跟岑眠住一起的女医生赵澜把房间让出来,给她洗澡。
赵澜听说岑眠摔进水渠,弄得一身狼狈,出去住的地方还不方便洗澡,只能回来洗漱,愧疚极了,一个劲的抱歉。
岑眠虽然是被家里富养着长大,但对着外人,没有被养成娇纵乖戾的性格,即使不习惯老屋的破旧,却一句抱怨也没有。
“没事没事的,除了洗澡不是很方便,其他都还行。”她宽慰赵澜。
赵澜坐在床上,抱着枕头,轻轻晃着腿:“下午的时候,我跟同事出去溜达了一圈,发现不少村民家里都还没有修厕所,上的是公共厕所,洗澡也是得打水洗,村子里只有一间小诊所,一名村医。”
她忍不住感慨:“没想到程医生的老家原来条件那么差啊?难怪他年年都跟医院申请来白溪塘义诊。”
岑眠站在镜子前,用毛巾擦头发,听见赵澜提及程珩一,动作微顿,没有接话。
赵澜环顾自己现在住的房间,水晶吊灯闪烁,照在红木家具上,锃亮透润。
“不过程医生自己家应该是够有钱的了,能修那么气派的房子。”虽然建筑的风格,带着一股暴发户的土气。
岑眠洗完澡,告别赵澜,出来时,看见程珩一保持着之前靠在门边的姿势,一动不动。
手机屏幕发出幽蓝色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线条明晰的下颚线条。
他的嘴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线,眼眸神色暗淡,似乎心情不佳。
岑眠猜测,程珩一心情不好的原因,还是因为晚上吃饭时,她多嘴问的那个问题。
可她道歉也道了,他要还是在生暗气,她也没有办法。
“我好了。”岑眠走近说。
闻言,程珩一锁上手机,站直起身,打开手电筒的电源,“走吧。”
回去的路上,夜更沉了,伴随一路的沉默。
岑眠依然走在前面,程珩一的手电照着她的背影。
她的黑发微湿,垂落下来,在肩头轻扫。
程珩一闻见空气里有隐约淡香,影影绰绰。
他屏住了呼吸,害怕自己沉溺于这一抹淡香。
他们回到老屋时,沈平山早就回来了,坐在藤椅里,拿一把蒲扇,在院子中乘凉。
程珩一进了厨房,收起手电筒。
“去哪玩了?”沈平山笑眯眯问岑眠。
岑眠回答说:“去了您的那栋新宅子。”
闻言,沈平山的脸色微微沉了沉,扭头看向站在厨房里的程珩一。
“你也去了?”
程珩一拉开柜子的抽屉,没抬眸,淡淡道:“我没进去。”
“没进去也不行!”沈平山拿过靠在椅子边的拐杖,用力地戳着地面,发出声响,“来历不干净的屋子,脏了我们沈家的名声。”
“……”岑眠一愣,听得一知半解,没想到她无意的一句话,会惹得沈平山大发雷霆。
她下意识看向厨房里的人。
程珩一将手电筒放进抽屉,用力一推,抽屉撞回柜子,发出砰得一声响。
岑眠惊讶,印象里,程珩一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斯文冷静的,倒是难得将情绪发泄给外物。
她站在原地,迷茫不知所措,有些莫名的心虚,毕竟是因为她的那一句话,才起了这么一场冲突。
程珩一从厨房出来时,目光落在岑眠的脸上,看出了她眼睛里的惶恐不安。
他没有立刻接沈平山的斥责,而是去了沈平山的房间,找出降压药,端着杯子,递到了老头的面前。
“先把药吃了。”
沈平山朝他吹胡子瞪脸,哼了一声,接过杯子,仰头吃了药。
见他把药吃了,程珩一才缓缓开口:“我刚回来,不想跟你闹得不高兴。你怎么看待那栋屋子是你的事,我怎么看待是我的事。以后我该去还会去。”
程珩一讲话的语气慢条斯理,却把沈平山又气得够呛,抬起手颤颤巍巍指着他的鼻子,老半天又骂不出一句来。
沈平山气不过,把手里的搪瓷杯砸到了地上。
“鬼仔子!你是出息了!敢这么跟老子讲话。”他骂道。
程珩一当他的话是耳边风,弯腰捡起地上的杯子,在水井边冲了冲上面的泥垢,在厨房里重新倒上水,摆在了沈平山面前的矮桌上。
“我先上楼了,你早点休息。”他的态度不卑不亢。
反而是岑眠被沈平山骂人的架势给唬住了,一动不动,不敢吭声,恨不得自己能立刻隐身。
程珩一经过岑眠时,停下脚步,交代道:“你那边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岑眠瞪他一眼,觉得他这人多少有点不厚道,自己要躲,把她丢在这里。
程珩一走后,院子里的气氛相当尴尬。
岑眠看向老屋里的电视,轻声哄沈平山:“阿公,电视里徽剧表演又开始了,您要不要进去看啊。”
沈平山一肚子的气,又不好当着岑眠的面发泄,一张脸铁青,闷闷地说:“你看吧,我在外面坐坐。”
岑眠无奈,这一对祖孙,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没办法,从屋子里拿出一张薄毯,盖在沈平山身上,才离开。
岑眠走后,沈平山独坐在院子的藤椅里,望着外头无尽黑夜。目光所及的方向,是那栋隐匿在黑暗中的新屋。
阴影里,老人佝偻着背,眼眶泛红。
岑眠回了房间,发现木板床上已经铺好了床垫和被子。
农村的晚上温度偏凉,盖的被子也偏厚,被套是天蓝色的,画了白色的云朵。
岑眠摸了摸头发,已经干了,便熄灯,躺到了床上。
她将自己裹进被子里,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深吸一口气,而后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
一天的舟车劳顿,让她很快沉沉入睡。
凌晨的时候,屋外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珠,撞击屋檐,发出剧烈的声响,仿佛一曲悲壮的交响乐。
岑眠的意识涣散,模模糊糊间,突然感觉到脸颊一凉,湿漉漉的。
她睁开眼,迷茫地凝视黑暗的天花板,又一滴水落下。
岑眠察觉到不对,起身打开灯,才发现房间地上已经一片汪洋,屋顶上方,不断有雨渗透进来。
“……”这叫什么事。
岑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打开手机看时间,凌晨两点,这么晚了,程珩一应该早就熟睡了。
她咬了咬嘴唇,纠结片刻,索性关了灯,重新躺回床上。
被子湿透了,寒意浸透进来。
岑眠打了个哆嗦,眉头紧皱,闭着眼睛,打算硬撑过这一晚上。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岑眠睁眼。
“谁?”她虽然猜到是谁,还是问了。
“我。”门外传来程珩一的声音,在暴雨浸染的湿气里,朦胧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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