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彼时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人在意外前会清空大脑。
直到那个和蔼的、为她缝合伤口的女医生, 心痛地问她难受不难受的时候, 林格才微妙地意识到自己大约是病了。
有些人会通过自我伤害来抑制自,杀的冲动。
然而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她有一些生病的征兆,需要医生和药物来介入治疗。
包扎好伤口的当天,林格就去见了心理医生。
倾诉和药物的干预及时阻止病情的进一步恶化,在那之后,林格断断续续地去看了六个月的心理医生,在最后一次谈话时,医生告诉她,可以停止服药了。
当然,如果再有任何的情绪不对,请及时联络医生。
这不是流感,不是咳嗽,没有药物能完全根治,它仍会潜伏在某个深处,等她薄弱时一拥而上,尝试击垮她。
林格不想将自己和“抑郁症”联系在一起,在她的认知当中,患了抑郁症的病人,大多都表现得毫无情绪,麻木,忧郁、哭泣——
医生严肃地告诉她,这种认知是错误的,抑郁病人的情绪也有起伏不定,也并非永远都处于阴霾之中。这也是最容易摧毁病人心理防线的原因之一,他们在情绪良好时自觉已经恢复正常,然而不久之后的激素变化,又会再度令他们坠入深渊。
就像发烧只是外在表现,感冒也不是单纯的某一类、一板一眼的疾病,“抑郁症”,这一心理上的疾病,也拥有着不同的表现。
林格这种症状,更接近于“微笑抑郁症”,也被称为“阳光抑郁症”。
越是幽默、越是开朗,越容易患的心理疾病之一,患病者有着类似的心理特质,在外人面前活泼开朗,实际上不太擅长排解或发泄出情绪。时间久了,就对自己的人格认知产生巨大的分歧。
在公众场合下的每一次笑都是疲惫,都在消磨着她本来人格的养分。
一部分患者在亲人面前才会卸下面具,而林格,她那不敢言说的恋情,只有在独处时才会反复折磨她。
幸而她及时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没让这种糟糕的疾病演变更严重。
这个兰花纹身,是林格在割伤手臂一周年时去纹的。
纹身师是一个酷酷的红头发大姐姐,有着与酷炫外表不相符的温柔声音,而在看到她手臂上这一道横着的伤痕后,还第一时间丢了香烟,并大声叫助手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林格没想好纹什么,她只想要一个能够遮挡住伤疤的图案,就像正式和生病的岁月做个告别。
纹身师姐姐拿来图册,含着清凉的薄荷糖,压低身体,柔软地问她,有喜欢的图案吗?还是,她专门为她设计一个?
林格想了好久,问她,可不可以纹一朵兰花。
纹身师一口答应,问她,是想要什么样的兰花呢?一般来说,客人选择的图案都有特定的含义,兰花也是,想要悬崖上的兰花,还是那种温婉的兰花?
芝兰。
林格说,她是忽然想到了“芝兰”这个词语,很美丽的香草,引申义是才质美好。
纹身师为她画了现在的兰花,优雅的、纤细却又有韧骨的兰草,即使无花无果,也有影影绰绰、动人的枝条。
纹到疤痕时,纹身师姐姐放轻了力道,轻柔温和地刺着颜料,小声问她,这样可以吗?
林格笑着说没事,都已经好了。
已经过去好久了。
都已经好了。
林格说:“不是,你猜错了。”
她往水杯中倒了一杯水,若无其事地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这么能猜,你怎么不去买彩票。”
“纹身遮盖的那个疤痕整齐规律,”林誉之说,“排除被意外划伤的可能性,你用的水果刀?”
林格说:“你好烦呀林誉之。”
她皱起眉:“我不想和你谈这些无聊的话题,你要是有时间,不如去医院里多值班,多多治疗几个病人积功德。”
毫不遮盖自己的排斥,如果林誉之继续追问,她就要发飙了。
林誉之说:“我给自己安排了几天休息。”
林格端着杯子,喝了一口,缓慢下咽,让它滋润高烧后的咽喉。
凉凉的,不知道林誉之家中装了什么样的净水器或者过滤系统,出来的水都是绵软顺滑的,一点儿也不涩。
她的舌头也被林誉之养刁了。
“下次龙妈复诊,你也去做个详细的身体检查吧,”林誉之说,“免费。”
林格拒绝:“我不要,不检查就没病,一检查就完蛋。每次体检完,检查单一出来,都一堆大大小小的问题。”
“不要讳疾忌医,”林誉之平和地说,“你还这么年轻,好的身体是革命本钱。”
林格充耳不闻,她刚走了一步,又觉得头痛,蹲下身,缓慢地叹了口气。
林誉之单膝跪在她身边,他的跟腱似乎有些问题,没有办法做出完整的“蹲”这个动作。之前林格好奇,一定要他蹲下来试试,每次尝试都以林誉之后仰、跌坐在地而宣告失败。
他不能保持平衡,只能这样,半跪着,伸手去按她的太阳穴:“这里痛?”
林格唔一声。
林誉之大拇指暖热,按压动作也到位,不轻不重的,很舒服,不能拒绝的舒服。
心中感喟一声,不愧是专业医生,林格那些锐利的话不能出口了,就连声音也低下去:“嗯,有点。”
“你昨天烧得时间久了,头痛是正常反应,”林誉之解释着,一手按住她太阳穴揉,另一只手往后挪,抚摸着她后脑勺、被头发盖住的那一片,“这里呢?”
林格说:“没什么感觉。”
手指下移,大拇指指腹按一按:“那这儿呢?”
林格说:“还好,感觉很空虚。”
“因为高烧把你脑子里的水烧干了。”
“林誉之——”
“小声,”林誉之笑,“留着点力气养身体,别这么大声,耗费精力。”
这样说着,他侧脸,将耳朵贴得林格更近:“想骂我没关系,慢慢说,我仔细听着。”
他很香,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清晨刚刚洗过头发,清理了身体,从脸颊到脖颈都是淡淡的、檀木的味道,有些像绿檀,切割圆润的漂亮绿檀木珠子,还有些像两人做兄妹时候用的同款沐浴露味道——林格记得那款沐浴露已经停产很久了,她囤货的最后一瓶,也已经在去年春天用完。
这样似是而非的熟悉味道令林格有片刻的恍惚,而林誉之的脸颊和下颌又表明了此时再非昨日。
他的脸颊和下颌的胡子修得很干净,没有一个漏网之鱼。林格不确定林誉之的祖辈有没有混入其他民族的基因,他的头发在太阳下有淡淡的、褐色的光泽,卷卷的,更明显的是下面的,也不是纯粹的黑,还有差点弄伤她的东西。林誉之的胡子也是黄种人少见的那种形状——不过他不喜欢蓄须,也不会留,从高中时便用一把手工剃须刀将它们清理干净。
只有在和她忘情过夜的次日上午,在他来不及清理之前,林格伸手可以摸到他脸颊上的胡茬,硬硬的,像八月中收割水稻留下的茬。
现在的林誉之脸颊比记忆里瘦削了不少,更清俊,也是他如今成熟感的来源之一。
林格骂不出口了。
她没办法对着这样一张脸说出污言秽语。
她问:“林誉之,你的祖宗有其他国家的吗?”
林誉之说:“没有。”
他笑,手下动作不停,替她缓解着头痛:“怎么?想从国家的角度来批评我,骂我是个杂种?”
林格说:“我只是觉得你的胡须形状,有点像欧美人。”
林誉之说:“今天我没刮干净?”
“干净了,”林格说,“不还是能看出点轮廓嘛。”
“喔,”林誉之说,“没有其他国家,不过我外公的妈妈是塔吉克族的,新疆人。”
兄妹间重逢后,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的交流机会,林格侧脸,不让哥哥继续替她揉。他的手腕估计又要酸了,林格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消磨一个优秀口腔科医生的手。
中午吃了林誉之煲的汤,中午小睡一阵,下午果真又发起烧来。林格吃了退烧药,从林誉之那边拿来退烧贴和毛巾、酒精,自己给自己尝试物理降温。身体不住地发热汗,她擦了一阵,想自己现在肯定臭死了,怎么林誉之一点儿也不介意。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不想林誉之昨夜如何替她解衣擦身。心里能接受对方是作为医生、心无旁骛地处理这些,然而林格的情感让她接受不了自己再度在他面前袒露。
夜里龙娇不放心,晚上同林格睡在一起,揉着她的脸颊,怜惜地看怀中女儿,心疼地问她身体还难受吗?实在不行咱们去医院吧。
林格摇头,她知道自己什么毛病,就是这样,平时不生小病,一发烧就缠绵。
夜间饭只吃了一点,没什么胃口,工作那边请了病假,上司也体谅,换了其他人替她的班,是一个男主播——他嘴巴甜,带货能力也不错。
半夜里,龙娇被林格惊醒,打开床头灯,只看林格蜷缩着身体,颤抖着掉泪,梦呓般地说着什么。
龙娇贴上耳朵——
“……哥哥。”
龙娇叹口气,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背,叫她:“你哥白天照顾你一天了,你怎么现在还叫他呢?让你哥歇会儿吧。别像断了奶的孩子,行吗格格?”
她也不知林格能不能听进去,顺着女儿的背拍了拍,她又哼歌,听林格断断续续的呓语,什么想,什么疼,什么不要的。
含糊不清的词语和字都碎成一片了,连不成句。
龙娇凝神听了一阵。
她在次日清晨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一眼看见正系围裙准备做早餐的林誉之。
龙娇走过去,犹犹豫豫地问林誉之。
“誉之啊,”龙娇说,“你和格格,平时关系怎么样啊?”
林誉之不动声色:“挺好的,怎么吗?”
“唉,”龙娇沉闷地说,“昨天格格烧糊涂了,一直说梦话。”
她皱着眉:“一直叫你名字,还说什么别——”
林誉之沉静地看着龙娇。
“你俩,是不是还像小时候一样,”龙娇迟疑,“经常打架啊?格格不听话,你打疼她了?”
第29章 时间 若有似无
龙娇身高比林格还稍稍矮一些。
林誉之刚到林家那一阵, 她还有工作,是年年拿奖金的优秀销售代表,老公听话女儿聪明, 她走出去腰板都是直的, 永远都风风火火, 精神百倍。
外界传言林誉之是林臣儒私生子的时候,她的腰垮下去一厘米;
林臣儒入狱,她又垮一厘米;
生病,术后的照顾,金钱上的贫瘠,生活的困苦……
最难的那一阵,龙娇都没想过要把林誉之赶出家门,她生生地熬呀熬, 熬到现在, 头发隐约有白丝, 眼角皱纹丛生而苍老,看向他的眼球也浑浊,目光胆怯, 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