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不答
斯微是真的饿到不行,迅速起身披上外套,直接下楼出门。
是在便利店门口啃了根肠等关东煮的时候,才意识到,裴澈刚刚的反应有点异常。
是……怕她睡完就跑?
斯微笑了笑,心想待会儿回去她就要拿这事逗他,怎么从裴总变成裴同学之后,脑回路都跟着变俗套了呢。有没有想过,这是在她家?哪怕睡完不认,也不该是她这个主人落跑吧?
这么乐着,拎了两碗关东煮往回走,又看见路边一个煎饼摊。脚步微顿,不知道裴澈现在口味是不是仍然那么挑,关东煮他是不是不吃?记忆里他倒是能接受煎饼,于是又停下来。
煎饼摊上食材丰富,红底黄字的招牌菜单上最贵的是 23 元一个的“海鲜煎饼”。斯微看了看那保鲜盒里被切得细碎的鱿鱼脚和虾子,顿了两秒,“给我来个普通原味的吧。”
“我们家海鲜煎饼卖得最好,小妹尝一个不啦?”老板热情给自己揽生意。
斯微摇了摇头,“不用了。”
心里那点要嘲笑人的小雀跃,无端沉了下去。
拎着满手东西回到家,裴澈已经起床下楼。白色 T 恤,软塌塌的头发覆在额前,造型像个等人回家的小孩。但眼神一看过来,那种远隔千山的淡漠感与压迫感,又一点都没变。
“我买了关东煮和煎饼,你吃哪一个?”斯微将东西全都摆在餐桌上。
“都行。”裴澈走过来。
斯微有点意外,顿了顿说:“那一起吃吧。”
起先只是面对面坐着,一起安静地吃饭,谁也没说话。
斯微各种方面的饥饿感都被满足,有一种难以抵抗的生理性愉悦盈满心口。但刚刚路上想说来嘲笑裴澈的那几句,现在却不想说了。她吃得很快,落筷后就静静地看着裴澈。
“向斯微。”裴澈没有抬头,却忽然叫她。
“嗯?”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裴澈搁下筷子,抬头看着她。
斯微怔了一下,没有回答。但在裴澈脸色变化之前,她扬扬眉,“复合咯。不然呢,一夜……哦不,一日情吗?”
在昨天邀请他进屋之前,斯微就想,他们应该会复合的。如果裴澈没有意见的话——当然,他要是有意见,那就不会来这里了。这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如果不复合的话,她实在不想跟前男友纠缠不清,那是很危险的举动。
斯微也承认,禾木偶遇之后她尚且心如止水,只当将一次很不体面的分手终于粉饰了个能看下去的结局,恋爱史上总算不会出现一个恩怨未消的前男友;但得知他在凤城被她爸闷了一棍子、又在病房醒来后看见他趴在床边……那时候,她的确觉得,再和他发生一些什么也无不可。
她将这归结于新的面孔来带来新的心动,每一次见面裴澈都让她觉得新鲜,他做学生的样子,当然比做那拿腔拿调的总裁时更吸引她。这很合理。
裴澈的表情僵了很久,久到斯微以为自己失算,差点对表情失去控制,“你觉得只是一夜情?”
裴澈看着她,轻笑:“我不至于。”
“……”斯微总觉得这话耳熟,但没问。她延续良好的恋爱习惯,再次礼貌坦诚地表明心意,“那就好。上次恋爱,我确实没有尽兴。”毕竟分得那么突然。
裴澈没说话。他只是有点意外。他原本做好了准备的,她如果一如既往潇洒干脆地说“睡一觉而已”之类的,他绝对不会表露出意外。
可现在,他意外于她说“复合”,也是这样潇洒干脆。
斯微看着他吃完那碗关东煮,竟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又不急不缓地开始解决那份煎饼。
“除了海鲜……你还有什么不能吃的吗?”她忽然想到这个问题。难得谈一次复合的恋爱,是不是像拥有第二次考试机会?那总该比上一次做得好一些。
“过敏的话,没有。”裴澈说,“不喜欢的话,大部分都不喜欢。比如刚才所有的丸子。”他目光凉凉地扫过被吃完的关东煮。
“……”斯微久久无言,内心骂了一句。呸!她果然没看错,就这没事找事的胃,过不过敏又有什么区别!
吃完饭,斯微往沙发上一窝。她也不问裴澈是否要留下来,只是当他坐来身边,她就很自然地将脑袋靠过去了。
双人沙发窄小,但坐两个人的时候刚好,窝得紧紧的,十分熨帖。
斯微只靠头尤嫌不够舒服,又将两条腿也架他腿上。拿起遥控,从自己常看的那几部电影中随便选了一部,《模仿游戏》。她也没问裴澈爱不爱看,因为可以预测到他的答案。
——有要避雷的电影吗?
——避雷的话,没有。不想看的话,大部分都不想看。
万事万物中,叫他说出一件确凿的“喜欢”,实在彼此为难。斯微一直很理解。胡开尔曾经有个“翻书”理论,斯微听过后拍掌叫绝。她说裴澈、沈趋庭这类人,因为生来拥有太多,很容易失去对身边人事的好奇。对普通人来说,世界是需要努力翻阅的书,每每想解锁新的一本、掀开新的一页都需全力以赴;但对他们来说,世界已经是卷帙浩繁、分门别类的书房。然而恰是这种琳琅满目,叫人从源头就失去翻书的耐心与能力。
可影片才刚开始放映,片头曲二进制数字在图灵特写的眼睛中跳跃的时候,她手中遥控忽然被抽走,电视“啪”的一声被关掉。
“你干嘛……”斯微话没说完,身边人将她掀倒在沙发上,唇覆过来。
说实话,斯微没打算今天晚上再和他干点什么。白天那一场,对她来说已经很足够……
但他的动作太得她欢心。她很快被带起来,胸口起伏,扬起脸回应他的吻,手也在他背上流连。
她没忘记,他是多么优秀的学习者呢。几乎从他们第二次开始,他就已经摸索出技巧,他太知道她喜欢什么动作、什么节奏,而这点技巧,在分开一年多后,显然也没有生疏。
一切都热起来的时候,他又托起她的腰打算转去楼上,却被她勾着脖子又撞回沙发上。
“就在这……再上去就没床单换了……”她总共就两套春季床单,新洗的那套还没干。在沙发上的话……至少她还有一套新的沙发罩。
裴澈停在这个动作上,定定地看着她妩媚的眼睛。
她知道他不喜欢狭窄的地方,可此刻偏决心就要在这里。于是勾起脖子去咬他耳朵,张口濡湿他耳廓细小的绒毛,“就在这里。”
裴澈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没让斯微笑出来,以更凶的动作堵住她。
第49章 比起思索人性幽微,斯微向来更愿意相信体面。
复合后的第三天,斯微才想起来她还没有加回裴澈的微信。
如果不是和向志杰视频,他说起复查的情况,她也许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想起这件事。
恰好,视频挂断,裴澈解锁开门走进来。从前天早上两人分别出门,这是复合后第二次见面。
他背着双肩包,抱了一大摞打印资料。打开门时他愣了愣,因为看见玄关处有一双新拖鞋,男士的。
“谢谢。”他走到沙发边放下东西说。
“不客气,”斯微低头看了眼,他的脚后跟果然出来一截,“还真买小了,我忘记上次买的是什么码了。”
裴澈动作微顿,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你可以问我。”
斯微笑:“你不是把我删了么?”
裴澈扫她一眼,“你可以加回来。”毕竟是他删的她,她那里应该还有联系人条目才对。
斯微耸耸肩,掏出手机调出界面递到他面前,“你扫我吧。”
裴澈有些愣,看着他。
斯微将胳膊往前一努,“快点啊。”
裴澈目光淡淡,默了两秒,还是扫了。
“嘀”一声,微信加回来。斯微的头像从没换过,仍然是那只海龟,裴澈的倒变了,变成一颗番茄。虽然拍得不错,景深得当,色彩宜人,但还是……
像那种代购土特产的。
斯微这次仍然说不出“好看”二字,但这不要紧,她笑眯眯地看他,早有所谋地问:“你是故意等我主动加你才行吗?”
裴澈没说话。
斯微笑意不减,但也不为难他,又起一茬,“你的医药费明细可以发我了?”
裴澈看她一眼,抗拒的意思明显。
“还有你复查的情况,怎么样?”斯微当没看到,又问,“脑震荡,真的没事吧?有影响你日常生活和学习吗?”
“你觉得呢?”裴澈淡声问。
也是,她已经全方面地、身体力行地检阅过他的身体。斯微摸摸鼻子,“我觉得,应该是很不错的。”
裴澈不搭理她的弦外之音,正色问:“你爸爸怎么样?那天医生说他高血压。”
“没什么大问题,平时控制饮食和情绪就好。”这两天斯微的工作节奏闲下来,她抱着电脑在沙发上处理一些不大要紧的琐碎事项。她原本一边敲键盘一边散漫地回答裴澈的问题,说完忽然自己顿了顿,然后抬起头看他,“好像还没正式向你道过歉……对不起啊,我爸有时候脾气挺怪的,他不是故意要跟你动手。”
裴澈轻笑一声:“不是故意的么。”
斯微有点尴尬,意识到自己的说辞不自觉地带了些假客套意味。向志杰可是从一开始就黑脸,最后直接抡着扫帚朝人脑袋上敲了,这怎么可能“不是故意的”?要是那种简单的事主与受害人关系,她合理赔偿后说一句“不是故意的”,恐怕人家还能勉强听一听。但裴澈显然不是……
她咳了声,去发现裴澈的表情并不玩味,反而很正经,微微蹙眉看着她,好像有话没说完。
“你是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她问。
裴澈沉默几秒,而后开口,十分直接,“是,我想问你爸爸和你家里的事情。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吗?”
分手后的一年多里,裴澈忽然有了从前缺失的时间和灵光,终于了解到曾经察觉到的,和向斯微关系中的细微异常是什么。
向斯微对他的人生始终保持着一种“点到即止”的参与度。她认识他的朋友,知道他的工作,除此之外,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不想深究。所以她并不深究他和李舒乔那段被外界传成刻骨铭心的初恋故事,更没兴趣熟悉她的家人。她是优秀的恋人,真诚地和他分享一段有趣的人生,但并没有打算给他更多。
同样,关于她自己的人生,她也希望他只是“点到为止”。她没有和他聊过家人,也不曾让他认识更多的朋友。而他那时候多么愚蠢,她划一道隐形的柔和的线,摆泠泠江水一样玲珑可爱的模样,他就看不到,也越不过。
裴澈不愿意去想她这样做是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
但他觉得自己总该有些长进。那天来秋园路时,他还没有想清楚到底要怎么做;可现在他知道,他至少要跨过那江水。
既然是她说的复合,那不能是他重蹈覆辙。
斯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愣了下,然后低头苦笑声:“我爸……他很爱我和我妈。”
裴澈微讶于她的直接,但很快就认真听。
“但他其实……缺乏一些能力——我认为是想活得体面一些,必备的能力。”斯微第一次将对自己父亲的剖白说出来,居然在怪异中又有一丝痛快,“小时候我妈妈一直身体不太好,需要吃药。其实也不是吃不起,只是家里要过得更苦一些……但他就想给我们更好的条件,所以跟人合伙做生意,别人摆大款、给家里送了两件高级家具,他就什么都信,结果被骗到卖房子。我妈妈也是因为这个去世的。”
裴澈皱起眉。他对这种故事并不陌生,但很少听这样详细的版本。大部分时候,他看到的是需要遣散的员工数量和需要划出去的安置款项数目。
“他本来是耳根子很软的人,总是别人说什么都信。经过那件事后,居然也没有改……奇怪吧,他变得更容易相信‘自己人’,而且不敢再认识陌生人。我初中的时候学习特别努力,但成绩还是不太好,就过得很紧绷。我爸很担心我,刚好那时候我有个表姑,嫁到东城的,回来看亲戚,喝酒上头在我爸面前吹嘘东城的生活有多好、素质教育多么发达、东城学生考大学也比其他省份容易很多,我爸就又信了。”斯微说到这,仍然感到荒唐,“我那个表姑也是很好面子的人,我爸表现得越崇拜,她就越满足,说得天花乱坠,最后拍着胸脯直接让他把我送到东城去,上最好的学校,住在她家里,什么都不用操心……我爸也就当真,呵。”
“我以为只是烦人的大人在饭桌上吹牛,结果,他真的去给我办转学。而且转学也办不明白,凤城的退了,东城的又没门路,我差点没书读。我那表姑也匪夷所思,看见他带着我坐火车到东城,气得脸上肉都在颤。”斯微曾无数次回忆这段难堪经历,近年来才终于觉出一点笑料,“不过她还在摆架子,东跑西跑至少真的帮我办成了入学,然后就说自己仁至义尽,别的管不了。那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留在东城读书,高考再回凤城考。”
裴澈没有再露出分毫惊讶,他很迅速地想到另一件事——如果她爸爸是这样的个性,那之前凤城动物园出事、裴秉之暗地火上浇油,向斯微被放在网络舆论上烤的时候……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忽然觉得向志杰只敲他一棍子,实在已经很客气。
也似乎终于明白了向斯微当时为什么反应那样激烈,对于他们“这种人”自以为是又自不量力的“安排”,她当然深恶痛绝。、
斯微又回忆一遍表姑那张变形的胖脸,忍不住笑:“但其实也算因祸得福。现在让我选的话,我还是会来东城念书。十三中对学生那么好,而且我真的成绩变好了,初中的时候压根不敢想自己能考上东大。”
她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想将对话拐回轻松的方向,张口便要撩他,说句“而且还在十三中遇到了你哟”之类的。但一抬眼撞到他沉沉的目光,嬉皮话就没说出口。
“向斯微,对不起。”裴澈忽然说。
斯微被吓一跳,“你怎么了?”
“当时,我不应该擅自宣告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做得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