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汽水
周意没再回复,打开冰箱拿出鱼饺,准备简简单单煮一锅,等她回来一起吃。
李言喻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进门换好鞋往里走,才看见周意抱胸坐在餐桌附近,正在等她。
“怎么不先自己吃?”她问。
“等你,”周意这才开始将一锅鱼饺重新分置成两碗,又拿眼瞥她,“看到我给你发的消息了吗?”
“嗯,”李言喻去洗了手,拉开椅子坐下,“我不想见她。”
“那就不见。”
周意将碗推给她,盯着她潮红的脸蛋,“你大三的时候,做过手术?”
李言喻一怔,半晌点了点头。
吃完饭,两人先后洗了澡,周意帮她吹完头发,就一起躺下了。
十一点半了,室内一片昏暗。
李言喻轻轻翻了两次身,脚心贴住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罗勇十分不满地“喵”了一声,舔了舔她的足心。
想起周意晚上问手术的事,她一丝睡意也没有,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回想起赵晓说的话“重新来一次,还是要把以前分手的原因解决掉,不然容易重蹈覆辙”。
她睁开眼,翻了个身,再翻了个身。
“你再动的话,我有办法让你尽快睡着。”
李言喻恍若未闻,蹭过去抱住身边人,往他怀里钻。
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周意顺势将她更紧地嵌进胸膛里,耐心地哄着:“怎么了?跟我好好说说。”
从哪里说起好呢?
李言喻抿紧了唇,“我没忘。”
“嗯?”周意掌住她的下巴,轻轻摩挲她的脸蛋。
“当年和你说好的那件事,我从来没忘。”
周意一僵,心里说不清有什么情绪,只低下头在黑暗中找她的眼睛,“当时发生了什么?”
李言喻吸了口气,陷入了回忆里。
那时候是大三,她打两份工、上课考试,每天疲于奔命,反正无论如何,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
大学期间终于能自给自足,让她对现实生活稍微有了点笃定控制感,尝到了甜头,就更不敢停,工作学习都从不敷衍。
即便已经远离了李琦,但家庭阴影一直无形地笼罩在上空,令她一直生活在某种恐惧里,恐惧自己一不小心,又打回原形,回到高中时代那种孱弱无助的状况里。
她患上了恐弱症,害怕变成弱者,所以努力学习打工,努力摆脱家庭带来的弱者羞愧。想变得更强大,只能努力奔跑,抓紧手里的一切。
同时,她也深刻意识到,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高中时代人人都穿校服,同学之间似乎还留有余地,可到了大学,没有校服做遮掩,她人生当下的境况一览无余。
钱真好啊,钱是一个尺度,可以用来丈量未来,有钱可以量出丰富的未来,而没钱根本没有未来。她那时候总是削尖了脑袋想,到底怎么才能多挣点钱啊。
而最让她感到挫败的是,以前她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到了大学也变得不再重要,因为这里人人都优秀。她那点自傲的优势在一点点消失。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算算时间,周意也该回国了。
然而,某天早上醒来,她突然感到下腹特别坠痛。像是痛经,但日子又对不上,渐渐的,疼痛开始变得尖锐,像有什么东西在凿她。
终于还是没忍住,她捱到下课就赶紧去了医院。
检查来检查去,医生说是卵巢囊肿蒂扭转,虽然不是大病,但需要立刻手术,不然长期扭转容易导致卵巢坏死。
当时医生就赶紧给她安排了住院,李言喻吓得面色惨白,一边向辅导员请假,一边给李琦打电话。她的兼职还有十天才发工资,卡里没那么多钱,做手术怕不够。
电话接通,她刚问李琦能不能给她打1000块钱,就听见电话里的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你不是在打工吗?钱省着点花,自己都挣钱了还伸手问家里要,你王阿姨家的小林还给他妈买了新皮包,多孝顺。我就不跟人家攀比这些了,但是你也别太大手大脚。你要钱去买什么?”
但那个小林比她大整整五岁,都工作三年多了。
第七十六章
李言喻忍着痛,刚辩白了一句“我什么也不买”,电话里就传来稚嫩的童音:“姐,你都挣钱了,能不能给我充一下游戏点卡?”
“不能,”李言喻急不可耐,“把电话给我妈。”
王蔚“嘁”了一声,继续抱怨:“我同学他姐给他充了四百多点卡,你有给我买过什么吗?你都自己挣钱了,还问我妈要钱?”
就是这种“你妈我妈”划清阵营的叫法,令她感到一阵厌烦。又因为疼痛加持,人的情绪就很紧绷,愤怒阈值特别低,李言喻一下就被点燃了,吼道:“你他妈有病吧,别的同学都死光了你怎么不早点死呢?把手机还给我妈。”
王蔚懵了,在家里他就是说一不二的小皇帝,哪被这么骂过,这下反应过来暴跳如雷,怼着手机一通输出。
两人直接骂上了。
李琦发现不对,拿过手机,将两人一通数落。先是数落王蔚打游戏,接着数落李言喻不懂事不让着弟弟,还分个“你妈我妈”的幼不幼稚。
李琦还说:“你自己在挣钱为什么还问家里要钱?这道理你弟弟都懂,你还不懂啊?现在让你锻炼是为你好,你一点苦都不吃,以后出社会了怎么办?”
李言喻那积攒起来的幻想顿时一溃千里,她笑了一声,笑自己竟然还觉得能问她要到钱。
李琦被她这个态度激怒了,继续说教:“这叫挫折教育,以后你长大了就明白妈妈的用心了。现在我知道你在读书,也不要求你反哺家里,但你要知道感恩。不要一打电话就是钱钱钱,就知道跟弟弟吵架,他几岁你几岁?”
李言喻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问:“那你舍得让你儿子吃这种苦吗?你知道我像条狗一样活着有多累吗?你不养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那大概就是李言喻作为女儿和妈妈最后一次对决,也是她人生里最后一次向李琦求助。李琦还欲再说,却被王蔚抢了手机,直接挂了电话。
李言喻绝望了,思来想去打给了赵晓,问她借钱。
一般情况下,出于自尊心她都是不愿意麻烦同学的,对那时候的学生来说,1000块确实是笔巨款,但她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了。
但没想到赵晓一听,二话不说就带着现金赶来了医院。见到赵晓那一刻,她是真的好难过啊。
哭得伤心欲绝,心理上的无助、痛苦,远远覆盖了生理上的痛。到那时候她才终于彻彻底底地接受了现实,她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赵晓有点不知所措,没想到平时孤傲冷僻的李言喻,得知要做个小手术竟然吓得魂飞魄散,痛哭流涕,一时竟有点哭笑不得,只好连连安慰。
大概是李言喻真的哭得太惨了,令赵晓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留下来陪着做完了手术,跑上跑下地拿化验单,十分仗义。
根据医嘱,李言喻要住院一周多,后续看恢复情况定具体的出院时间。但住到第五天她就要求出院了,一方面是想省点钱,另一方面是周意要回来了。
虽然只是个小手术,恢复得也很好,但身体还是隐隐有不适感,人也元气大伤,瘦削了一截。不过也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知道周意几天后要回国,她真的很雀跃。
时间一晃,就到了他回国的当天。
李言喻提前去接了机,两人从下午待到晚上才分别。周意给她带了很多礼物,有整套护肤品,还有一只没见过的牌子的包,还送了她一张校园卡。
分别之前,他们又约定了周意生日前一天见面,其他时间就留给他回校报道,和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团聚。
那之后,害怕丢掉工作的李言喻,又马不停蹄地回披萨店继续上班了。毕竟日子还得继续,欠的钱还要还,饭也还要吃。
日子终于到了他们约定的那天。
李言喻决定提前给周意过生日,于是上午就在隔壁的蛋糕店定了小蛋糕,还把提前准备给他的生日礼物也带着了。
她一整天都怀着雀跃的心情在等着下班,然而那天,实在是很不顺利。
临到下班前一小时,一桌客人突然踹开椅子,指着一盘小食大喊:“鸡翅里面有蟑螂!”
李言喻赶紧过去,先诚恳道歉,然后跟对方协商重做,对方不同意。又跟对方说免单,对方也不同意,她明白了,这些人可能是有备而来的。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客人开始骂骂咧咧要求见老板,李言喻跟店经理汇报了此事,于是经理出面协商。
然而没想到,他们聊着聊着气氛就不对劲了,经理被几个大汉围着推推搡搡,那桌客人拍了照,还在打工商局电话、市长热线,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
李言喻赶紧上前解围,双方继续僵持。她跟经理商量,直接按《食安法》的10倍价款赔偿,不然这些人闹大了,引来有关部门检查,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经理略一思索,心知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式了。但到底还是不忿,低声咒骂了一句“下三滥”。
没想到,这话却被对方听到了耳朵里,马上就不依不饶要打架。
对方人多势众,一下就围了上来,李言喻连忙说好话劝架。对方见经理怂了,也不想让事态升级,最后经理被推来搡去,胳膊腿上擦伤了好几处,混乱中李言喻胳膊也被擦伤了一块。
店里其他员工报了警,所有涉事人员被一车拉去了派出所。
一个小时之后,老板终于风风火火地赶来,在派出所就当着民警的面怒骂两个人,分别扣了二人当月工资的25%,去平账。
李言喻实在冤枉,分辩了两句,老板大发雷霆,直言自己的店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不想干可以走人,没人能像她这样一请假就请七八天,一来上班就惹事的。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距离她和周意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她返回店里拿了周意的生日礼物,找到手机,打开一看,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有周意的,还有隔壁蛋糕店的。
蛋糕店早就下班了,店员直接把蛋糕放在了披萨店,然而那个蛋糕是当时新出的冰皮蛋糕,需要冷藏,当时店里一片混乱,根本没人注意要把蛋糕放进冰箱。
所以,蛋糕塌了。
同事们都知道她要给人过生日,连忙找了冰袋出来打算挽救一下。所幸上面的巧克力还是完整的,几个“生日快乐”的大字还清晰可辨,蛋糕胚的形状也还是好看的。
在同事们的热心挽救和安慰下,李言喻强打起精神,一边给周意回电话,一边提着蛋糕拦车。
那一次,大概是她大学四年里唯一一次打车,心里什么也没想,特别疲惫,就想赶着去见他。然而如果她知道后续发生的事情,大概宁愿走路,也不会在那时候打车。
起初一切都好,到了西科大之后,司机一边看她掏钱,一边说:“小姑娘,半夜出车不容易,给点辛苦费呗?”
李言喻愣了一下,直接拒绝说:“不好意思,我是学生,麻烦给我一下小票。”
意思很明显,就是按打表的计价来付。
司机嗤了一声,把票撕了扔给她。李言喻气了个好歹,但不想节外生枝就隐忍不发,飞快地付款之后下了车。
大概是气急攻心,下车的时候她却忘了拿座位旁边的蛋糕,感觉到手里空空如也之时,出租车已经徐徐驶出了一小段距离。
她飞快追上去,拍打车窗,司机停车瞥她,她赶紧指了指后座上的蛋糕。
司机看了后座一眼,然后解开安全带,提着蛋糕递出车窗。
李言喻感激地说了句“谢谢”,司机却笑了一声,手扬高,一松,“啪”地一声,蛋糕摔在了地上,应声而碎。
车子启动,扬长而去,她甚至听见他快意地踩下了油门的声音。
李言喻遇到过很多好人,所以她不愿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个世界,只觉得自己是运气不好。是运气不好,所以总是看见底层人互相倾轧,看见恶意泛滥。
但那几天的运气,未免也太差了。
蛋糕盒子都摔散了,一滩奶油倒在地上混着泥土,像一堆来不及消化的呕吐物。她感觉脑子都空了,停顿了几秒,才把一地残渣兜着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她始终很平静,连悲伤的情绪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些不理解的东西在心里静静燃烧,化作余烬。
这个蛋糕本该是她近些日子最饱含期待的东西,是她贫瘠窘迫悲惨生活里的一点奢望,但一来二去,还是拿不住。
那一瞬间她都想仰天发问,是不是自己真的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