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汽水
不明白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那条通往成年人的道路还有多长,人生为什么就这么艰难这么痛苦这么莫名其妙?
太欺负人了。
真的太欺负人了。
经历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两人终于还是见面了。
周意在寒风里等了许久,但那天竟然也没生气,两个人都饿着肚子,默默地往前走,不知道去哪。
大概是感受到了她情绪的低落,周意一直在讲曼哈顿的趣事,想把那些轻松的、不过脑的东西一骨碌说给她听,讨她欢心。
他讲他们学校有钱人的派头,讲中产精英家庭和中东土豪之间炫富风格的区别,讲那边的生活有多昂贵,华人餐厅的甜酸鸡味道有多单一劣质,还讲学校的同学甚至有六十岁的中年女性等等。
真是繁华自由到令人瞠目。
“那你过得怎么样,开心吗?”她还是绽开笑脸问。
“嗯,还挺开心的。”其实当然没那么开心,很孤独,他只是不想让她担心。
“过得好就好,之前我还担心你不习惯。”
“人在非极端环境里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的。”
李言喻笑着附和,十分配合,但手握着口袋里的生日礼物,忽然就觉得烫手了起来。
那是一款石英腕表,中低端牌子货,淘了很久才买的。对他正在过的那种生活来说,或许廉价到不值一提,但已经是她能送他最贵最贵的礼物了。
那时候,学校论坛上有很多关于腕表真假的鉴别帖,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手表是真是假,也还没来得及发帖去验证,但此刻却觉得,这支手表,连带着她的真心也成了可耻的赝品。
周意还在笑,温柔地说着那些跟她全然不相干的事,阐述着一种她全然高攀不起的生活,全身上下穿着她不认识的牌子,散发着梦幻般香味。
李言喻还是笑着,可觉得眼前的人都陌生了起来。她手里那只带着她体温的、廉价的手表,包括她自己,都让她生理性地反胃,厌倦。
她觉得自己离他好遥远。
第七十七章
李言喻觉得真疲惫啊。
她从高中开始努力追赶他的脚步,他对她越好,她就想变得越好,但越努力,越没用。他们面对的是不一样的现实,而她的那份现实已经把她压得行将崩溃。
即便不和他在同一个学校,她也知道喜欢他的女生能从学校南门排到西门,她们大多数都比她家庭更好、更有钱,更乐观更积极、更有前途,运气也更好。
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她一直以来都在忽略现实差距,一直在强求,妄想通过努力来弥合他们之间的不对等。但事实上,真的很像是痴心妄想。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去国外交换,因为家里有足够的支持和积淀。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买下任何他喜欢的东西,因为他根本没有物质上的担忧。他优越闪耀自信松弛,所有人都喜欢他……
但她呢?
活着连大喘气都不敢,赚到的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真的是每一分,不然日子就会陷入更难堪的境地。她就像地上那一滩呕吐物似的蛋糕,谁都可以践踏。
她前所未有的泄气。
他所有的优越、松弛,都将她的贫穷卑微,反衬得更加悲惨。她甚至阴暗地盼望他没有那么好,或者变差一点,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盼望自己可以够得着。
“你不开心么?”
周意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脸色,瘦了,眼睛就显得更大了,本来莹莹如玉的一张脸,现在惨白得褪去了所有血色,他又问:“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太累了?”
李言喻摇摇头,又点点头:“嗯,没睡好。”
她在笑,笑得甜美,可那笑却勉强,无端端让人觉得心酸。就像水里一泓月,看似触手可及,实际上易碎而遥远。
“你吃晚饭了吗?”
“嗯吃了,你呢?”
“我也是。”
两人继续往前,都揣着一肚子心事,不知道从何说起,一直走到西科大校门外的大桐树下。
周意盯着她,含笑问,“ 你不是买了蛋糕?”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为自己这种迫不及待伸手要礼物的行径感到赧然。
李言喻哽住了,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同事以为是下午茶,就分着吃掉了。”
这个理由实在太蹩脚了,但她根本来不及去想一个合适的。
她真的很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那么没用的一面,她连个蛋糕也给不起,在心上人面前出丑的那种窘迫、无奈、心碎,都会转变成无能狂怒,转而攻击自己。
周意盯着她,欲言又止,“他们是不是欺负你?”
李言喻无意多说,摇了摇头:“他们对我很好才这样。”
“下个月我爸妈会回南市,我也想过去,你陪我一起去玩几天?我们可以坐船去香港迪士尼逛一逛。”
他语气轻松,仿佛她跟他一样,根本不需要为生活担心,只要一伸手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物质准确地流向她。
无论他如何小心翼翼,她都能感受到他的刻意迁就——他在保全她脆弱的自尊,可这样反而更令她感到无地自容。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她拿出来瞄了一眼,立刻又放了回去。
是李琦发来短信问她为什么要那1000块钱,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她给出正当理由就打钱。这迟来的真心也确实够贱的。
“要期末了,得忙着考试,还是不去了。”还要打工,还要还钱,还有好多好多好多需要钱的地方。
她的生活就像一幢四面漏风又漏雨的房子,需要她每天不停地在外面打工,拿钱一点点地去堵那些缺口。
周意惴惴不安,停下脚步看她,低声问:“是不是工作不顺利?”
“还好,这个月工资也快发了。”
“家里呢,”周意蹙眉,“最近联系爸爸妈妈了吗?”
“嗯。”
“他们也有给你生活费吧?”
他费心打探,实在是见不得她那么辛苦地打工,但也不知道怎么资助她,才能让她没有负担地接受。
李言喻抬眸看他,点头,笑了笑,真是一刀一刀,往她心口扎。
疲惫如山倒,她觉得肩膀都垮得直不起来,突然就想停下来。实在太累了,这一切都太累了,追赶他也实在太累了。
太辛苦了。
那一刻她就想着,反正不管怎么努力都是这样的结果,不如就原地发烂发臭算了。
小说里都说爱情伟大,真爱能战胜一切,其实不是,绝大部分爱情在世俗面前都会沦为齑粉。
爱情不仅不强大,反而很脆弱,比人性还经不起考验。它是温室里的娇花,是世俗之外的产物,人们只能不遗余力地呵护它,不能让它受到任何摧残。
一个人若是连温饱都不能保证的话,拿什么去养护那朵娇花?
或许有钱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没钱,眼里就只剩下没钱和困顿。吃喝拉撒再生个病,那简直需要更多更多的钱。
没钱意味着没有尊严,没有底气,没有希望,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窒息。连温饱都不能保证,还妄想提什么爱情,真是痴心妄想。
顷刻间,她仿佛已经隔着人生长河,提前预知了他们的结局。她知道她一定会失去他的,时间或早或晚,他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要怪她悲观,按照现实情况,贫贱夫妻百事哀、千事哀、万事哀。
怎么走都是一个结局。
他明明有更顺利的人生,却要在这陪她苦大仇深地煎熬。终有一天,当所有热忱和爱意都在庸俗的琐碎里耗干耗尽,他要是后悔,他们互相怨恨,她更没办法面对。那样的结局未免太世俗,太不好看。
太喜欢了,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的结局,所以根本没办法在一起。就当她是个怂包缩头乌龟好了,她只想退到安全地带,把这些发烂发臭的日子快快熬过去。
人生就是这样,真正引起波澜的不会是什么巨大的转折,反而是这种磨牙蚀心一样的细小痛苦,会改变关系的走向。
她始终认为,如果自己一直是这样一无所有,其实根本没必要浪费多余的精力,去解决温饱以外的事情。
李言喻无波无澜地回望他,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欲说还休,看着真是多情极了。
“你怎么了?”
李言喻没吭声,很艰难地垂下眼。
“不开心要不要说给我听?”
甚至不用看,她也知道他眼眸里含着希冀温柔的光,会将她筑起来的心防一举击溃。可她还是笑笑,微微后退了一步。
她不想他们以后回想起彼此来,就是那些苦闷到望不到头的岁月。她怎么可能没负担地和他一起,人生已经很艰难了,还是算了。
“咱俩以后少来往吧。”
周意眼里的温柔笑意缓缓收敛,措手不及地问:“什么?”
“我喜欢别人了。”
周意五雷轰顶,难以置信地问:“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不信。”
李言喻用尽力气,说了很多难以入耳的话,她感觉自己像个豌豆射手,朝着自己最喜欢的人喷射毒液。当时她想,辜负这样的人,大概会遭天谴。
但是算了,她现在的日子跟遭天谴有啥区别,还是懒得拖累别人,消耗自己了。
李言喻望着他,看见他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面目可憎,残忍凶狠,所有美好过去都在这瞬间破灭消逝。
原来,那就是他们真正分别的时刻。
不论过去多少年,她都能回忆起那个瞬间的所有细节与感受。有风,天冷,他唇线绷得很直,脊背微微弓着,身边有人来来去去。
可也就是那须臾,她心里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反而释然平静地接受了他们没有未来这个事实。就像一个疲于奔命的信徒,对自己抵达不了圣地的现实终于认命,于是停止了内耗与自我鞭策,反而如释重负了。
那一刻的感受跟爱情无关,只有对人生灰丧的,绝望的认命。
她坚信,那样是对的,他们都会感到轻松。
李言喻还是笑了笑,说就这样吧,感情会变人心难测,以前咱们相伴一程,也是该告别了。
人来人往的,不停有人拿眼瞟他们,李言喻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表情,只是和周意对峙着。
然后周意也开始说狠话,很难听,但是李言喻知道那是狠话,只要她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他们就会和好。但她没有,她用尽全力才让自己没去做那种事。
她觉得疲惫,一个人投身剧烈的爱与恨之时,首先感受到的就是疲惫。而疲惫这个东西,对她来说已经太多了太满了。
在她的生活里,疲惫俯拾皆是,而他不一样,他不会理解这些。可她也不指望他能明白什么,只想像挤出淤痛一样,将淤积的、不堪重负的疲惫全部排出体外。
两人还在你一嘴我一嘴的撂狠话。你看,爱情就是这么脆弱,遭受不起任何考验,要伤害一颗真心实在轻易,这就是她不得不放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