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姒良
施妤喜欢吃素三鲜馅的水饺。但这三鲜,必须有海虾皮、炒碎的鸡蛋,韭菜,木耳,老豆腐,和泡得软烂的粉丝。她仅有一次在重感冒的时候,烧糊涂了,悄悄跟崔奶奶讲过。这也是她仅存的有关于妈妈的回忆。
临走时,崔奶奶悄悄给知遥塞个红包。
施妤其实也偷偷在崔奶奶家的沙发垫子下面藏了个红包。走出崔奶奶家,知遥就乖巧地要把收到的红包还给施妤,施妤笑着说:“你留着吧。”
返程的路上,还是只有两个人。
林奢译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施妤没有多问,但她比往常安静了一些。或许是回到了过去熟悉的环境,她回想起了更多纷杂的回忆。时而是朝夕相处的少年,时而是传入耳中的闲言碎语。她想要刻意地忽视心中隐隐产生的不安定感,但眼前漆黑到无法视物的夜景,亦会让她联想到那双隐匿在黑暗中的盯梢眼睛。
信任,谎言,破碎的过去,被编织的现在,和她试图期待的未来。
*
林奢译去了H市的第二女子监狱。
狱警阎燕说,经过多次的心理干预和诊治,祝沁澜的病情趋于稳定,已经能和人进行正常的沟通了。而在见到林奢译时,祝沁澜的平静表现,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祝沁澜说:“看来你过得不错。”
但林奢译只是看着她,没有接话。
在两人沉默无声的对视中,探监的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祝沁澜偏头想了想,笑嘻嘻地又说:“我好像知道你在看什么了。”她张开五指,虽然手上挂着镣铐。但她向往地把手伸向了头顶的灯光,试图抓住什么。她的确也抓住了。抓住了自由、解脱,那是能摆脱灵魂战栗中的怀疑、不安,把心上人彻底攥在手里的愉悦感。
林奢译却摇了摇头。
直到房间里亮起提醒的红灯。
祝沁澜又问:“你还在和小妤在一起吗?”
林奢译说:“是。”
祝沁澜古怪地笑了笑,然后哭着笑:“好羡慕,好妒忌啊。”她的心上人已经不能再给予她任何的回应了。他所留给她的,不过是最后那一幕惊恐害怕的表情。
她的神志确实清醒了。
李医师不愧为行业顶尖的心理医生,他的治疗很有效,也让祝沁澜在清醒的状态下,认清了身上沾染的血腥,感受到了更深更痛的苦楚。
借由祝沁澜,林奢译也在评估他失去施妤后的样子。
他或许会比他的母亲有理智,或许会更糟。
第55章
“难为您在假期还加班。”
阎燕笑着应了声, 寒暄几句,她引领着林奢译往会客室走。
她在监狱中任职,深知原生家庭对孩子成长的重要影响。见惯了从父母辈的悲剧延伸而出的另一代人的悲剧, 像林奢译这般走出了原生家庭阴霾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也显得弥足珍贵。
当林奢译说想见祝沁澜的主治医师时, 她有心帮他,也乐于为两人引荐。
李梁睿应约而来。
出于对病人治疗的尊重和保密, 阎燕主动回避,稍稍打过招呼之后, 就离开了。房门发出轻微的闭合声, 然后响起熟悉的开场白:“最近感觉怎么样?”
林奢译坐在了李梁睿正对面的位置。
等不到回答。
林奢译轻笑了笑, 继续问道:“最近感觉怎么样?”
李梁睿稍朝后仰了下, 也笑:“这应该是我问你的话。”
林奢译不置可否。
房间里静默了片刻。
李梁睿轻嗤一声, 把银框眼镜摘了下来, 按在了诊疗手册上,正盖住“诊疗”二字。
和林奢译的几次谈话, 其实不止聚焦在林奢译一人身上。两人在某些方面的相同之处, 有时也会让他卸下心理医生的表象,表现出过于真实的讥讽和傲慢。
李梁睿说:“阳霁很让我失望。”
林奢译读过李梁睿的著作。
他研究感情,却又认定“感情”是种纯粹至虚无的东西。比起书本上冠冕堂皇的学术用语,他实际的想法更为讥讽与傲慢。
他认为所谓“爱”“恨”不过是在主观意识的主导下,单方面对他人产生的妄加评判。
通过“表达感情”,人们能轻易地将自我意识凌驾在他人之上。“我爱你”,是以“爱”之名的自我满足, 和对被爱者的社会性胁迫;“我恨你”,是以“恨”之名的自我安慰, 和对被恨者的严苛指责。越浓烈的感情,恰恰是人性本恶中自私,也是霸凌的体现。
“她总是在说爱我。爱我什么?物质,亦或者是精神需求,她不过是对我有所图谋。”李梁睿不屑地笑了笑,“满口谎话的女人。”
人们总是在说“爱”。
但拿什么爱?如何能证明“爱”?
他想看,他想知道。他傲慢地否定了“感情”,又矛盾地试图证明它的存在,不止是因为多巴胺等生物因子的调控,而是浓烈到足以压透生理和理智的,绝无仅有的“纯粹感情”。
“爱我,然后证明给我看。”
这是他对阳霁的自私,也是在她身上寄托的期待。
看她拼尽全力争取的愚蠢模样,明明能够一眼望穿的结果,她自欺欺人般的还在不停尝试。李梁睿有时似乎会对阳霁产生那么一丝怜悯。他抚摸着她的脸颊,看她涨红了的双颊,他破例给予了她妄想交融的沉溺。
他尝试把她打造成最接近成功的试验品。
为此,他甚至还给予了她第二次机会。
但终究是失败。
李梁睿说:“我失去耐心了。”
他还说,“这恰恰证明了我的理论的正确性。”
林奢译冷淡地转了下眼珠。
他不再微笑了之后,整个人有种无机质的冷感。他看着李梁睿在说话,只等他安静下来。他无意探究李梁睿的想法,也不关心他的成败,他说:“那就让阳霁接知遥回去吧。”
李梁睿反问:“怎么,知遥帮不到你了吗?”
“没有了知遥,你如何再与施妤有牵扯?”他感兴趣地问,“还是说,你们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她终于邀请你去她家了?”
林奢译眼睛也没眨。
李梁睿嗤笑。他已经能猜到林奢译想说什么了。有关于施妤的一切,林奢译如固守财宝的贪婪者,一个字也不会吐露。这也更让人期待他失去施妤的那一天。
李梁睿翻开了他的诊疗册,在某个时间点上重复地画了个圈。
他问:“药有在按时吃吗?”
换了个话题,林奢译倒是可以回答,奈何他的答案同样不尽如李梁睿的意:“答应你的那部分药,我已经吃完了。症状的话,”他微闭了闭眼,“没什么特殊症状。”
李梁睿几次把知遥安排给施妤照顾,他帮李梁睿试药,这是两人之前达成的交易。
“睡眠,听觉,反应。”
“睡眠很弱,没有幻听,反应正常。”
李梁睿从诊疗册上抬起头:“你在说谎。”
林奢译平静地说:“我没有。”
“那你今天来监狱做什么?”
“我只是想念我的妈妈了,过来看看。”
李梁睿笃定地说:“你在说谎。”
“是,”林奢译这次很干脆的承认了,“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如果你区别出了我哪部分在撒谎,可以按照你的理解写。”
李梁睿敏锐地觉察到了:比起刚开始的时候,林奢译变得更果断,也更有攻击性了。这对他来说是个好现象,有祝沁澜在前,他会和他的母亲一般,不,他应该比他的母亲更让人期待。
药起效了。
李梁睿满意了一些。
这也是近期里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林奢译站起身,准备离开:“交易到此为止。”
李梁睿随之起身,他礼貌地伸出了手:“期待下次的会面。”
林奢译动也没动,说:“不会有下次了。”
至少不再是以医师和患者的身份。
李梁睿慢条斯理地戴上了他的银边眼镜,将所有的真实情绪收敛起来:“也对。”
下次或许会是医师和死囚之间的对谈。
*
施妤和知遥回到S市,已经很晚了。
她含糊地只说,在从游乐场回来的路上临时转道去了别的地方。她把从崔奶奶家带回来的吃食放在了冰箱的最下层。在冰箱前逃避似的蹲了一会儿,她有些腿麻,想要扶住什么的手在半空中抓了抓,抓到了一只微凉的手臂。
林奢译拉她起来。
然后抱着她,枕在了她的肩头。
施妤闷笑说:“在撒娇?”
林奢译说:“我饿了。”他为了等施妤回来,现在还没有吃饭。餐桌上放凉了的菜和汤,他一口都没有碰。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片刻。
施妤先开口说:“我陪你吃。”
年假结束后的第二天,施妤也恢复了打工人的身份。
考虑到可能会遇见的严重堵车,三个人及早出门。在门前依依不舍地告别后,两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
林奢译带着知遥抵达幼儿园时,保安正撕下了封条,要打开院门的大锁。他笑着朝两人问新年好,林奢译也笑了笑,问:“院长来了吗?”
保安说:“她老人家今年也是第一个到!”
后院的大锅炉重新烧起来后,暖气升温很快。林奢译将知遥送到了教室,发现玻璃窗结出了水雾,随手开了几条窗隙透气。
知遥提醒他:“老师,你背包还没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