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26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现代言情

  照微扬眉,从容端起茶盏。

  祁令瞻说:“这只是?前情?,今日不是?为了此事,你先看看折子?。”

  照微慢悠悠翻开,从头?至尾读了起来,读着读着,渐渐皱起眉头?。

  容郁青在折子?中说,去?年上缴朝廷的三百万银两,有一多半是?容家?的私银。

  他没有像别的布粮转运官商一样,携皇命从地方收取一部分布粮,转送往别处去?卖,所获利润与朝廷三七分成。他觉得这样做无非是?分取转运使的权力,外?加与民争利,并不能实际增加税银,填补国库空虚。

  去?年这一年,他没在两淮地区赚钱,反投进?去?不少银子?,建了十几座织室,雇当地佃农练习使用织布机。

  照微在心里算了笔帐,不免有些担忧:“上缴朝廷两百万,投钱建织室一百多万,外?祖家?虽殷实,也禁不住砸缸似的往外?淌水。舅舅信誓旦旦说今年就能见到钱,我只怕……”

  “只怕有人盯上了他,要让他分文无收。”

  祁令瞻与她有同样的担心。

  “去?年我绕过丞相,给舅舅批了改收布帛为丝绵的折子?,当时人事冗乱,姚党保命不暇,顾不上此事,如今怕是?要借机发难。我已?去?信提醒舅舅,今天也是?来提醒你,近来朝会时可能会有人弹劾舅舅,你要当心。”

  第?二天临政视朝时,果如祁令瞻所言,御史台两位御史同时上奏弹劾布粮转运官商容郁青。

  一说容郁青篡改圣旨,朝廷让他转卖布粮,他却投资建起了织室,是?藐视朝纲。

  二说他借外?戚之名,在两淮地区肆意妄为,迫使佃农为其奴役,既耽误了两淮农田的耕种,又损害朝廷仁德之名。

  李遂端坐在龙椅上,偷偷抬眼觑身旁屏风后听政的照微。

  大周朝例,三日一视朝,自?正月初五登基以来,这是?李遂第?十次临朝。他年纪小,暂不能指望他宸纲独断,因?此许多军国大事皆决于朝会之外?,只须他在朝会时走个过场,像今日这般面陈直劾,还是?登基以来头?一回。

  别的他听不懂,只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御史骂的是?他舅姥爷。

  李遂伸手在袖中掏啊掏,掏出一叠纸条,皆是?答臣下奏的官话,譬如“嘉言德音,朕将思之”、“此乃中兴之道,着有司施行”……却没有一句能应付眼下的场面。

  他默默翻找许久无果,最终转头?向照微求助:“母后,你如何看?”

  照微抬眼,秀目中隐着沉静的冷光,对侍立的张知说道:“来人,将孤面前的屏风撤下去?。”

  寻常在人前称本宫,今日朝会中忽称孤,又要撤垂政之屏,堂下当即窃窃私语了起来。

  还是?那弹劾容郁青肆意妄为的御史:“启禀太?后,自?古太?后听政,无有不垂帘者,此为礼制,亦为祖制,不可忽废。”

  “赵御史说的是?谁家?的祖制?上一个垂帘听政的是?前朝,孤儿寡母为人所欺,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难道要孤肖他们的榜样吗?”照微冷笑,对张知道,“撤下去?。”

  张知颇为为难,悄悄看堂下祁令瞻的脸色,见他虽面有无奈之色,终是?轻轻点?了头?,这才喊内侍上前,要将屏风抬下去?。

  他的小动作?落在照微眼里,被照微瞪了一眼。

  屏风很沉,三五个内侍左右开弓,刚将屏风搬起来,却听姚丞相忽然?道:“且慢。”

  姚鹤守缓缓朝李遂一揖,说道:“启禀陛下,大周以孝立国,以孝治国,陛下虽年少,亦为万民景仰之天子?,当孝母奉天,不可偏废。敢问陛下,可有孝子?眼睁睁见母亲操劳,抛头?露面于前而无动于衷者?”

  李遂闻言,忙为自?己?辩白:“朕孝顺母后,朕不是?不孝子?!”

  姚鹤守笑了笑,底下姚党纷纷接过话去?,搬出孝之大义,阻拦撤屏一事。

  更有甚者竟当众落泪,说道:“使太?后不能颐养天宫,反为国事操劳,本已?是?为人子?、为人臣之罪过,倘今又累太?后自?降矜贵,露圣颜于臣等凡夫之前,臣等更是?罪无可赦,理应撞毙于殿中,以惭太?后所受唐突与委屈!”

  这番冠冕堂皇的虚伪之言听得照微心头?火起。

  倘今日垂帘之人是?窈宁姐姐,她是?个重颜面的大家?闺秀,被堂下这群老脸没皮的言官一架秧子?一起哄,莫说撤帘面见,恐怕连垂帘听政的勇气都没了。

  幸而照微是?个专剁滚刀肉的土匪脾气。

  待几位御史哭完丧,照微冷笑道:“如此说来,诸位更应撞毙于殿中,以全忠君直言之名,孤再将这屏风留下,以全天子?之孝。臣为劝孝而死,更能扬孝之义,忠孝互彰,岂非大德?快撞吧。”

  谁也没料到她会如此接话,堂下顿时一片愕然?声。

  姚鹤守双眼微眯,默默看向赵御史,赵御史与他目光相对,领会了他的意思,瞬间脸色惨白,冷汗连连地望向殿中华表柱。

  姚丞相竟真的想让他撞柱……

  他撞了,不仅垂屏不能再撤,且会令言官们义愤填膺,对明熹太?后同仇敌忾,她逃得开凌逼宗亲的骂名,逃不开逼死谏臣的罪责。

  他不想撞,又不敢不撞。撞了,至少留个身后名,若不撞,丞相一样会弄死他,且累及家?人。

  赵御史欲哭无泪,双腿抖得近乎失禁。

  他深深喘了几口气,正要闭眼往华表柱冲去?,忽听前头?一清润声音说道:“臣有言,请陛下、娘娘与诸位同僚一听。”

  开口的人是?旁观许久的祁令瞻。

  他上前一步,慢慢说道:“圣人论忠孝,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皇太?后殿下为臣下之所尊、天子?之所亲,理当避讳。”

  他话未完,赵御史连忙附和:“连参知国舅爷都这么说了,这垂帘更不能撤,国舅爷是?明理之人。”

  祁令瞻面带微笑,回身扫视一圈,阻拦此事的姚党们没想到他会反太?后的水,不由得窃喜,皆唯唯应是?,赞国舅爷明理。

  “我话没说完,诸位莫急。”

  祁令瞻捧着手中象笏道:“但是?避讳之礼,一向只有卑避尊、子?避亲、愚避贤,没有令尊者、亲者、贤者主动退避的道理。诸君不见唐皇李世民,‘民’字之常见,可谓避之不竭,然?而宁可举国改‘民风’作?‘人风’、改‘民意’作?‘人意’,也未有宵小无礼之辈,上疏请唐皇改名,此为臣恭君恩,盛世之德。”

  “今者避太?后之颜,与避唐皇之名相比,难易之别有如云泥,诸位不思躬身,反要委屈尊亲,岂是?为人臣之道?”

  “可是?祁大人……”

  “我话未说完,”祁令瞻面上的笑意转冷,目寒如霜地望过去?,“上僚陈词,谁准你出言打断,这便是?你君前所秉的规矩吗?”

  赵御史讪讪闭嘴,便是?连额头?上的冷汗也不敢擦了。

  祁令瞻继续道:“太?后圣颜,实应避讳,但不该是?太?后尊避,而是?我等做臣子?的该退避。依臣看,应该将太?后面前的垂帘撤走,另搬几座小屏风来,使臣子?们皆向屏而立,不冲撞尊颜,方为避讳之礼。”

  一言毕,四堂静,无人敢驳斥,也无人敢应声。

  这样干既能令太?后成功撤帘,又不违背避讳的礼制,对姚党而言,比死十个赵御史都难受。

  照微端坐上位屏风后,听着这话,想象堂下立着几十座屏风的场景,必然?晦气得像碑石林立的坟场,不由得好笑出声。

  不切实际,但胜在出气。

  “祁爱卿所言有理,但织造司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合规制的屏风。”

  她与祁令瞻一唱一和,悠悠说道:“这样吧,赵御史避讳的心最诚,先搬一座来给赵御史用着,之后若有人再想避尊讳,千万告诉孤,孤命人给他搬屏风来,成全他一片亲亲尊尊之心。”

  祁令瞻躬身执礼:“皇太?后殿下千秋圣明。”

  于是?照微面前的屏风撤了下去?,赵御史站立处竖起来一人高的窄屏,可谓丢人现?眼到了极致。

  照微含笑吟吟,意气风发地俯视着众臣。

  “现?在,说回两淮布粮转运容郁青的事吧。”

第29章

  一旦被赋予政治意义, 绣屏就不止是绣屏。

  隔着遮挡,太后只是暂涉朝堂的后宫妇人,撤去遮挡, 太后与天子比肩而坐,其越轨之心,谁能扼之?

  赵御史如今正躲在窄屏风后抹泪, 可叹满朝文武,气势难比堂上妇人,言辞不敌堂下参知?。当?年先帝要续娶祁氏女为后时, 便有人担心戚畹强势,如今竟真叫这对兄妹挟制天子,把?持国政, 长此以往, 东风压倒西风, 姚党还会有活路吗?

  这唾面而来的下马威,令姚党们?一时凄然。

  “适才个个闹着要查办容郁青,为何当?着孤的面便噤声不言?你们?御史的骨头,都是纸糊的么?”

  照微的目光轻转, 落在姚鹤守身上, 见?他老神在在,问他道:“姚贤相,你座下的两位御史弹劾容郁青,此事你如?何看?”

  姚鹤守上前一揖, 态度从容,“娘娘此言偏差, 非是臣座下御史,是我大周御史。乌台有闻风而奏的权力, 况两位宪官所言隐约有实据,按规矩,朝廷应当?派人往地方详查。”

  “看来姚丞相有人选了。”

  姚鹤守先做谦让态,“应由太后与陛下先指派特?使。”

  照微的目光在堂下扫视一圈,只见?满堂朱紫,大都是陌生面孔。

  也?有几个眼熟的,上个月祁令瞻曾引荐过,譬如?度支司郎中蔡舒明、刑部左侍郎姜恒等,但这些人实在稀有,照微不舍得让他们?沾染此事,她望向祁令瞻,祁令瞻也?轻轻摇头,与她想法相同。

  因此照微说道:“此事牵涉孤的舅舅,按制孤应当?避嫌,所以派去详查内情的人,还是由丞相举荐。”

  姚鹤守当?场举了五六人,照微从中挑挑拣拣,选中三人,其中有一人便是肃王伏罪之日在肃王府中记载全?程的翰林录事薛序邻。

  前殿视朝结束后,太后与皇上往紫宸殿中再坐。

  视朝为当?众禀事,再坐为单独奏对,李遂偷偷撑着脑袋打瞌睡,照微逐一接见?了那三位特?使,除了薛序邻,另外?两位与她料想中相差无几。

  而薛序邻,这位嘉始元年由姚鹤守亲点的状元郎,恭敬从容地跪伏殿中,字字滴水不漏。

  照微手中翻着吏部的磨勘册,问他:“姚丞相点过四位状元,另外?三位早已位列二府,成为他的得意门生,你是最年轻的一位,本该前途无限,为何在翰林院里坐了六年冷板凳?”

  薛序邻温声若春风,回答道:“馆阁集我朝贤人贤书,是培才养士之地,臣忝居其间六载,虽清闲不涉政事,亦颇有所得。”

  照微轻笑:“什么所得?春秋笔法、含沙射影的所得么?”

  说的是他那夜在肃王府记事时,隐约暗示肃王是受到胁迫而认罪。

  薛序邻道:“臣眼前所见?,即笔下所述,不曾曲笔媚权势。”

  “你的同僚说你呆直,本宫却?不这么认为,”照微说,“姚丞相势大,你先是避居翰林院六年,以博耿介不党的名声,如?今再向其略施好处,有事半功倍之效,使其逢滴露如?甘霖,信任你、重用你,你便能一跃而上,这是你的高?明之处。”

  “娘娘误解臣了。”

  “你平身,到本宫面前来。”

  薛序邻缓缓站起,躬身而前,又敛衣跪在照微案边。照微让他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半天,缓声问道:“薛录事一表人才,已经?成家了吧?”

  薛序邻说:“空近而立,事业未成,不敢误桃杏。”

  照微含笑道:“本宫给你出个主意,姚家还有一个女儿,你娶了她,和姚丞相翁婿一家,他必能培养你做心腹。”

  薛序邻闻言微愣,无奈道:“臣不愿唐突佳人,更不敢肖想国舅之妻。”

  “真不愿?”

  “实乃不敢。”

  “那本宫为你另寻一位佳人如?何?本宫有位远亲表妹,近来要入京探视,若能觅得良缘,也?算本宫对长辈有所交代。”

  “皇太后殿下,臣乃蒲柳之姿,实非良人,臣……”

  “油盐不进啊。”

  照微似笑非笑,垂目乜着跪在地上请罪的薛序邻,轻飘飘说道:“不买姚丞相的好,也?不买本宫的好,你真想做个两不沾的直臣?真正的直臣,是不会像你这般做小伏低的,你心中有所求,眼中有欲望,本宫识得出来。本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明白答话,是要登姚丞相的青云梯,还是要接本宫的橄榄枝?”

  薛序邻为此沉默了片刻,最终却?仍固执道:“臣驽钝,不敢承娘娘厚爱。”

  “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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