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35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现代言情

  果然听见她说:“我更喜欢薛序邻的字。”

  “薛卿练过飞白体,有?飞白体‘势若飞举’的风采,又杂学颜真卿之筋、柳宗元之骨,自称一派苍劲险峭。而兄长的字受腕伤所限,论字迹工丽、意境从容,满朝文人少有?能出其右者,可惜……”

  锦春锦秋异口同声追问道:“可惜什么??”

  照微叹息道:“可惜我朝人人怀柔,缺的不是?雅致,而是?意气。薛卿敢于以?战止战的意气更难得。”

  她想起薛序邻的临水亭奏对。

  她承认,一开始大张旗鼓地赏他财物?,的确是?为了离间他与姚党的关系,可是?后来,随着对薛序邻了解的加深,照微倒真想将他拉拢为己用?,以?填补与祁令瞻骤然离心后的空白。

  思及此,她下结论道:“字如?其人。”

  锦春锦秋闻言相视而笑。

  她们主仆私下轻规矩,今日又喝了酒,愈发放肆胆大起来。

  锦春笑道:“这么?说,薛翰林在娘娘心目中的地位,简直要?超过参知大人——”

  一言未毕,脚下已踏上?二楼,转身往前处一瞥,忽见一人立在阑干头,身上?穿着那件她从尚服局讨来的缁色宽袖襕衫。

  襕衫迎风,蝉冠压额,眉眼?清寒冷寂,凛凛如?秋霜。

  锦春心中“咯噔”一声:“参知大人……”

  此时照微也瞧见了他,两人四目相对,祁令瞻看见她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最终归于平静。

  他阖目,仿佛听见心头闷响,心跳声似破城锤在冲撞,令他刻意包裹在心室外那些坚固的、迟钝的、麻木的砖石纷纷碎落,露出其间不堪一击的血肉。

  真是?可笑啊,祁令瞻心中自嘲,枉他从前大言不惭,说不怕她误会,也不怕她记恨。如?今只是?听见了“更喜欢”这三个字,就足以?令他惊惶乱神,手足无措。

  多么?轻描淡写,又多么?……残忍。

  长久的沉默后,终是?照微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

  她让锦春锦秋去楼下待命,态度平和地问他:“兄长怎么?还没回去?”

  祁令瞻睁眼?望向她,说道:“永平侯府如?今只是?一座空宅,我该回哪里去?”

  “可巧,”照微轻轻一笑,像涟漪浮在水面上?,倏然间又消失不见,“宫里也是?同样空荡荡。”

  祁令瞻说:“那臣恭喜娘娘觅得江逾白与薛序邻,长相伴左右,可诗书?论字,填白补缺。”

  照微向前两步,走到他面前,回敬道:“本宫也恭喜参知觅得好姻缘,从此做了姚家的贤婿,有?人红袖添香,岳婿相辅。”

  “照微。”

  夜浓如?墨,飘飘降下新雾,落在人眼?角双颊上?,俱是?一片清凉。

  照微垂目,看着落在自己小臂上?的那只手,不知他是?要?拦还是?要?推,默默瞧了一会儿后,自己将胳膊挣出来。

  她转身欲走,听见祁令瞻问她:“你是?不是?觉得遗憾……”

  照微脚步一顿,静待他的下文。

  “他与你意气相契,脾性相合,能为今上?教疑解惑,也能听你差遣,为你所用?。”

  祁令瞻的声音从身后迫近。不知起于何处的夜风将他轻飘飘的、似叹若息的声音裹到耳边,如?闷窒午后落入湖面的第一滴雨珠,如?绳断坠地的第一颗菩提,旋即引起无数涟漪、无数嘈切声。

  心事亦如?断珠倾雨般泻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可抑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来。

  “照微,你是?否觉得遗憾,你的哥哥是?我,而不是?他。”

第39章

  照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痛恨祁令瞻近日与姚丞相勾连的作为, 但他是她的?兄长,教导她保护她,曾为她受过伤、为她千里?奔袭, 她不可能不认他。

  她不否认,是因为心底不愿否认;而她不承认,是因为不想给他好脸色, 不愿见他得意。

  然而这沉默落在祁令瞻眼中,却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她不愿认他了,只?是面对咄咄逼问时, 碍于?情面没有挑破。

  她正在心中遗憾……她的?兄长为何是他。

  沉默太久,以至于?两?人之间隐约有了剑拔弩张的?态势。照微突然转头打了个喷嚏,拢了拢身上织金缕霞帔, 若无其事望向中天?明月。

  月光清透, 照在她微微扬起的?脸上, 睫毛也清晰可数。

  祁令瞻缓缓朝向她揖礼,声音较方才质问她时已平静许多:“宫中冷寂,娘娘多保重,臣先告退了。”

  他的?襕衫蹭过她左肩流苏, 拂起一阵清响, 随着他下楼远去的?步履声远去又渐渐停息。

  照微饮下的?酒至此刻才完全苏醒,心头浮起淡淡的?伤怀,丝丝缕缕如月下花影,被夜风一摇, 又越过秋千飞远了。

  祁令瞻回?到永平侯府后,使人将存在阁楼落了尘的?书箱搬下来, 挨个打开,从中找到了许多他少年时的?书稿。

  有帮父亲抄写的?道经?、国子?监中先生布置的?文章课业、年少轻狂的?诗文习作, 还有为督促照微练字,特意写给她临摹的?字帖。

  他将那字帖从故纸堆中抽出,展在灯下细细端详。

  彼时的?字确与如今不同,笔法棱角分明,无论是入笔的?露锋还是收笔的?尖锋,皆有墨透纸背的?力道。短撇犀利如刀,长横强劲如弓,满目望去,仿佛有金石击柝之意。

  这是照微当初央他写的?元稹的?诗:“金埋无土色,玉坠无瓦声。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

  那时她尚不懂得欣赏诗韵与格律,单觉得这首诗有骨气,如今却长大了,懂得欣赏诗的?意境了。

  “断云流月神仙处,杯倾客阑归去时。”祁令瞻低声念起她今夜所吟的?薛序邻的?诗作,面上现出几分讽刺的?笑。

  平彦为他端来解酒茶,见了这字,忍不住夸赞道:“公?子?从前?的?字可真好看,像碑帖上拓下来的?一样,我记得那位翰墨大家?黄芾都?夸过你,说再有十年,他也得为你让路——哎呀!”

  话音未落,却见祁令瞻将那字帖抵在蜡烛上点燃。

  烛焰倏然腾起,火舌卷着泛黄的?纸张,跌落在青石地板上,转瞬枯灭为一层灰烬。

  他转身又从脚边书箱中抓起一摞。

  故纸化蝶,扑火而亡,燃纸而生的?火焰比噬炭而生的?火焰更狂嚣,险些?要舔上他的?鬓角,而他垂目不理,只?顾翻览旧笔,然后一张张抛入火光中。

  平彦在一旁急得跳脚:“好好的?字,公?子?这是做什?么!夫人特意让人仔细收存,这些?字,这些?字……可再也写不出来了!”

  祁令瞻闻言浅浅一笑,说:“既然写不出来,以后也无人记得,留着做什?么,徒惹人伤心。”

  他蹲在书箱旁,一口气烧了两?箱,起身时忽觉一阵晕眩,脚下一趔趄,不小心踢翻了堆满纸烬的?铜盆。

  薄薄的?纸烬倾倒满地,夹杂着将熄未熄的?火星,有些?隐约还能?辨认曾经?的?字迹。

  祁令瞻抬袖掩面,被呛得直咳,待缓过劲儿来,对平彦道:“劳烦你收拾扫起……就?埋到院中那棵石榴树底下吧。”

  这是他醉至伤心处时做下的?事,第二日醒来后,站在石榴树下怔了好一会儿。

  平彦又来唠叨他,他耐心听完后说:“你同我抱怨便罢了,这件事千万不要传进宫里?。”

  祁令瞻自称感染风寒,一连在府中闭门数日,无事可忙,每日只?在石榴树下禅坐静思,平彦问起时,他只?说自己在数今年的?石榴果。

  平彦没头没脑跟着傻乐:“今年的?石榴确实多,长得也都?匀称圆润,秋天?时肯定漂亮,今年太后娘娘有口福了。”

  祁令瞻嘴角扬了扬,说:“宫里?什?么没有?她不会稀罕这个。”

  平彦道:“那可未必,上回?我入宫时,太后娘娘还问起她在院中埋的?那两?坛酒有没有被人偷喝,问她檐下那窝燕子?回?来了没有,娘娘惦记着府里?呢。”

  祁令瞻禅坐是为了清心,不想再提照微,打断了平彦:“今天?天?气好,你去我书房,把堆在箱子?里?的?书搬出来晒一晒。”

  平彦领命而去,不到两?刻钟便又跑了回?来,脸色颇有些?紧张。

  祁令瞻问他:“又想来聒噪什?么?”

  平彦凑到他面前?低声道:“门口来了位客人,说是公?子?的?朋友,我瞧着他有点像……有点像得一师父。”

  祁令瞻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显得惊讶,只?站起身来拍了拍襕衫上的?灰尘,说道:“书先不必晒了,请他到我书房去。”

  走进书房的?不是缁衣和尚,而是一位头戴幞头、脚踩乌靴的?翩翩公?子?,脸仍是得一的?脸,只?是一年多不见,脸上晒成了浅麦色,人也饿瘦了不少。

  祁令瞻瞥见他的?鬓角,说道:“有生之年,竟然见到得一师父还俗了。”

  “做下大事,又想保命,不能?再四处招摇,”得一抱拳行了个俗礼,含笑道,“如今我名秦疏怀。”

  当年他为照微刺杀长宁帝后,被她送出宫,在深山老林里?蓄发还俗,弄了个行走江湖的?假身份。祁令瞻派人联系上了他,说请他往永京一叙。

  秦疏怀道:“我知?道你们兄妹无利不起早,说罢,又想请我帮什?么忙?”

  祁令瞻说:“此事别人也能?做,但我想秦兄一定感兴趣。”

  他让秦疏怀附耳过去,压低声音,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秦疏怀听罢,面上现出几分奇异的?神色,欲言又止,祁令瞻叮嘱道:“此事不要让太后知?晓。”

  秦疏怀哭笑不得,问:“你们俩到底谁作主?”

  祁令瞻道:“各做各的?主。你放心,令你为难的?事,我不告诉你就?是了。”

  秦疏怀记下这话,点点头便要告辞,祁令瞻却又拦住他,叫人送上两?盏好茶来,说:“你难得入京,不妨叙叙旧再走。”

  秦疏怀眯眼打量祁令瞻半晌,见他面色冷白,眉间一直轻蹙着,似有郁色,心中了然,问道:“祁世子?有心事想不开?”

  祁令瞻不置可否,请他往茶榻上对坐,奉上一盏苦丁茶给他。

  秦疏怀接了茶,苦笑道:“原是一日念佛,终身为僧,纵使还了俗也要渡人。”

  祁令瞻说:“有些?事想找人聊聊,倘若只?留在自己心里?,我怕自己哪天?死了都?不得清白。”

  秦疏怀道:“阁下从前?不是在乎身外名的?人。”

  祁令瞻说:“从前?我尚蒙昧,高估了自己的?勇气,诸事算计时独未算身后名,如今却有些?后悔,怕被某个人误解。”

  “世子?有心上人了?”

  他问得直接,祁令瞻手中的?茶盏轻晃,剔透如琥珀的?茶汤中泛起层层水纹。

  他尚未回?答,眼里?的?柔情与伤怀已泄露了心事。他静静望着茶盏,直到水面平静如初,才慢慢说道:“若我取姚丞相而代之,她想必会很失望。”

  “可你若不取代他,则内资外敌、外庇内奸,没有人能?奈何他。”

  “狼吞狼,虎驱虎,这个道理我明白,”祁令瞻轻声叹息,“我只?是想不通,人的?妄念从何处生,为何有如此强悍的?力量,能?令人日夜为一念所折磨,从前?数年辛苦未曾动摇的?前?路,如今却令我感到不甘。”

  他不甘心在她失望与冷漠的?目光里?踽踽独行,为什?么旁人可做她的?顺臣,肆意讨她的?欢心,他却只?能?怀着大逆不道和惊世骇俗的?心事,渐渐远离她。

  秦疏怀没经?历过这种折磨,此时只?能?含蓄地安慰他说:“一切都?是暂时因缘,百年之后,你与她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祁令瞻却说:“正是因此,我更不忍就?此别过。”

  说话间,平彦来敲门,隔着门通禀道:“公?子?,太后娘娘听说你病了,派御药院送来一席药膳。”

  祁令瞻明显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来的?内侍是谁,张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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