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的小周
忽然,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手背上,将耀灵帝的思绪从回忆中拉扯出来。
他缓缓睁开眼,瞧见皇贵妃红着眼框坐在身边,豆大的泪水从女?子眼角簌簌滑落,哭得无声无息。
女?子脸上仅施了薄薄一层珍珠粉,已然遮掩不住岁月流逝带来的痕迹。
平心而论,皇贵妃的容貌算不上国色天香,这些年她荣宠不衰的原因,除了争气的大皇子和手握大燕半壁兵权的兄长,还因她和耀灵帝心底装着一个相同的回忆。
那便是先皇后。
后宫之中,能同耀灵帝一起谈起先皇后的人?少?之又少?,皇贵妃曾是先皇后的贴身侍女?,时常能提起先皇后不为人?知的小女?儿模样,每当听到皇贵妃说起那些旧事,耀灵帝总觉得琳琅从未离开过他....
“爱妃怎么哭了?”
皇贵妃见皇上睁开眼,忙别过头,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
“陛下看错了,臣妾并没有哭...”
耀灵帝缓缓坐起身,他伸手掰过皇贵妃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偌大的宫里,也只有爱妃能陪着朕说说知心话了。
皇贵妃身子一颤,心中似是有所?触动,豆大的泪水滚滚而下,她扑进皇帝怀中,忍不住哽咽道:
“陛下,臣妾是在后怕,臣妾一想起在虞祭大典上,臣妾愚钝不堪,竟将满口胡言的萨满大巫当作成姐姐,险些害得太?子再一次被陛下送去北凉,若是姐姐在天有知,定?会对臣妾感到失望...”
耀灵帝拍了拍皇贵妃的后背,温言宽慰道:“爱妃并非有心,就连朕亦差点中了奸徒的诡计,追根究底,是朕与爱妃太?思念琳琅了。”
皇贵妃低声抽泣了片刻,渐渐平静下来,她擦拭掉脸上的泪水,缓缓走下拔步床,双膝一曲,跪地耀灵帝面?前。
女?子抬起头,神色无比虔诚,道:
“陛下,臣妾掌管后宫多?年,却未曾发?现康妃谋害太?子的计划,此事是臣妾失察,恳请皇上收回臣妾的凤印。还有,大皇子他协理礼部主持这场法事,却未发?现萨满大巫的罪行?,请陛下同样降罪于大皇子。”
“爱妃啊,朕并未责怪你?和昭炎...”
“陛下,太?子今日在百官面?前蒙受天大的冤屈,还请陛下秉公无私,臣妾和大皇子的颜面?是小,可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声誉不得有损。陛下若是不应,臣妾便长跪不起。”
耀灵帝看向跪在波斯毯上的皇贵妃,不由想起那个宁可委屈自己,亦要为他人?着想的女?子,眸光略有闪动。
“罢了,朕就如你?所?求,只不过爱妃执掌后宫多?年,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若是贸然换人?打?理,恐会出纰漏,不如让宸妃和敬妃帮你?分担一二。至于昭炎,朕会暂时收回他协理礼部的职权。”
“臣妾谢陛下隆恩。”
耀灵帝每次服用凝神丹后,睡得都会格外沉,今日历经诸多?,头一沾玉枕就沉沉睡去。
夜色清清冷冷,皇贵妃从床榻上起身,她不紧不慢穿好?外裳,转头看向拔步床榻上沉睡的男子,眸光异常冰冷,再无平日里的含情脉脉。
皇贵妃手持绢纱宫灯行?走在幽静的曲廊间,冷白烛光过映亮她面?无表情的脸,略显森然。
登华宫常年燃着檀香,林苑内几乎没有蚊虫,寂然无声,仿若与世隔绝。
皇贵妃走至一处假山前,蓦然停住脚步,冷声道:
“你?太?沉不住气了!”
浓黑夜色下,假山后缓缓走出一人?,此人?正是大皇子。
“母妃安心,儿臣今夜入宫用的是老五的令牌,他时常往云薇宫跑,就算日后被查出来,也只会落在他头上。母妃,儿臣今夜急于前来,是想知道父皇心中可有生疑?”
皇贵妃面?色平静道:“皇城司将康妃推出来后,皇上并未起疑,可礼部筹办这场法式,细追之下,你?终究逃不了干系,我已向你?父皇交出凤印,明日你?父皇就会下旨,暂时收缴回你?在礼部的协理权。”
大皇子蹙了下眉心,长叹道:“今日之事是儿臣没有办好?,让母妃受委屈了。”
皇贵妃款款转身,女?子月色逶迤裙摆缓缓擦过冰凉的石板,她抬手折下一株牡丹花,眸光停驻在娇艳如火的花瓣上,神色若有所?思。
“此事不怪你?,谁能料到那个姜少?傅竟会通晓口技。”
提起姜少?傅这个人?,大皇子面?色微沉,他冷声道:
“此人?不是头一次坏事了,好?似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个姜少?傅总是能在万险中拉上太?子一把,儿臣也想过暗中处理掉此人?,可太?子对他看得紧,儿臣派去的人?都被太?子悄无声息的处置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皇贵妃轻笑了一声,双指蓦然扯下一片花瓣,冷冷盯着娇艳夺目的花瓣陷入水洼,一点点沾染上污泥浊水,最终失去光彩。
若只靠天意,出身卑微的她又怎会坐到如今的位置,随手折断世人?仰望的富贵花。
她只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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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末,太?子府。
竹意轩内仍亮着微弱的烛光。
寝室中,苓英正在给姜玉竹烫伤的掌心上涂抹药膏,缠上透气的白纱布。
“奴婢真不明白,为何每次太?子遇难,总需要公子受些伤来逢凶化吉。”
此事莫说苓英搞不明白,就连有着状元之才?的姜玉竹同样茫无头绪。
或许...上辈子她就是话本里玩弄人?心的下头男主,曾对女?主太?子始乱终弃,才?换得今生频频降临的血光之灾。
主仆二人?正准备熄灯睡下,忽听门框咣咣作响。
“都这个时辰了,会是谁啊?”
苓英轻声嘀咕,她飞快帮姜玉竹穿戴好?衣裳,不情不愿将雕花木门打?开一道缝。
余管事焦急的脸庞映入眼帘,他伸长脖子看向屋内的姜玉竹,急急道:
“姜少?傅,太?子殿下喝了十几坛桃花酿,再喝下去,恐怕就要出人?命了,您快去劝劝殿下罢。”
解开心结
姜玉竹让苓英打开雕花门扇放余管事进来, 她?凝眉问道:“太子殿下为何饮了这么多桃花酿?”
余管事面色沉重地长叹了一口气?,徐徐解释其中缘由:“每年?酉月初十是先皇后的忌日,每逢这?个日子, 太子殿下就会将自己关起来, 不让任何人近身,今天在虞祭大典上发生?那件事,怕是....勾起了殿下不好的回忆,殿下才会?借酒消愁。”
姜玉竹面露不解,追问道:“是什么不好的回忆?”
“哎...要说起殿下的小时候, 可并非是现在这幅冷冰冰的模样...”
随着余管事娓娓道来,渐渐揭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原来太子在年?幼时,心性与寻常孩童没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更顽劣一些。
有一日, 太子好奇北凉以?外的州城是什么样子, 于是避开看守的亲卫, 独自一人乘马来到雍州城。
从小生?活在冰天雪地, 消息闭塞的凉州, 太子对熙来人往的城池大感新?奇, 不知不觉走进一间茶坊。
恰好茶坊里有从京城来的说书人, 正在口若悬河谈起大燕八年?前的那场动乱。
“卓家军镇守在高达万仞的陇西山下, 卓大将军认为羯族人不可能越过?高山侵犯大燕,并且自视功高, 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和皇帝争夺兵权上,平日里疏于整顿军纪,这?才致使西启国大军来犯时, 号称无坚不摧的卓家军不堪一击,接连丢了十三个州城, 险些被羯族人打至京城里。后来,多亏咱们?的扶远将军力挽狂澜,将这?群穷凶极恶的羯族人打回老窝,不然那还有咱们?如今的太平日子啊!”
“与卓大将军不同?,卓皇后是一位明辨是非,大公无私的贤后。传闻卓皇后在咽气?前,曾规劝皇上将太子送去北凉,好化解太子身上的灭国煞气?。要说也真是邪门了,自从太子被送到北凉后,扶远将军率领残余兵马打退了羯族人,就连南方接连不断的暴雨亦停了,看来司天监占卜出的箴言不假,太子乃是天煞孤星转世,专克亲近之人,身载祸国之命...”
当年?的太子年?轻气?盛,听到说书人这?席颠倒黑白的故事,当即抽出腰间宝剑抵在那人脖颈儿上,让他从实道来。
茶馆里的食客们?瞧见横眉冷目的少年?郎,吓得四?散而?逃,纷纷叫喊着杀人啦。
闻讯而?来的巡查兵认出在茶馆闹事之人正是幽禁在北凉的太子,匆忙跪地叩拜。
“原来他就是被皇帝送去凉州的太子!”
“不愧是天煞孤星转世,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不分青红皂白,竟要当街杀人!”
“太子来到咱们?雍州城,今年?的庄稼会?不会?颗粒无收啊?”
“真够晦气?呐!”
年?仅十岁的詹灼邺冷眼望着匍匐在四?周的人群,这?些人虽然卑躬屈膝,可投向他的目光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和厌恶,仿若在看一个怪物。
他真的是一个怪物吗?
就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忍不住憎恶,厌弃,要将他远远遗弃的怪物!
余管事抹了一把眼角湿润的泪水,感慨道:
“后来,太子殿下被靖西侯送回北凉,不久后,西州大旱的消息传到京城,司天监那伙人又开始造谣生?事,硬说是太子擅自离开北凉后引起的天灾。陛下当即下旨,把负责看守太子的亲卫兵全处置了,哎....从此以?后,太子殿下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这?些谏官太过?分了吧,西州气?候本就干燥,赶上风调雨顺的时候,一年?还要旱上两次,这?种无妄之灾要硬扣在太子头上!”
一旁的苓英听了,都忍不住为太子鸣不平。
余管事苦笑一声:“年?当殿下年?纪尚小,还未接管过?北凉兵权,活脱脱就像个没长牙的狼崽子,任谁都以?踩上一脚。”
时隔多年?,昔日的狼崽已经?退去稚嫩毛发,长出锋利的尖爪和獠牙,足以?撕碎一切小瞧他的敌人。
可即便少年?已成为威风凛凛,威震四?方的狼王,始终有着对亲情的渴望。
只是这?种渴望被现实一次次搓磨殆尽,最终封存于心底。
姜玉竹叹息一声。
“苓英,你去拿一件外衫来,我去看一看太子殿下。”
“可公子,都这?么晚了....”
苓英欲言又止,心想都这?么晚了,听余管事说太子还饮了不少桃花酿,她?家小姐这?一去,岂不是肉包子打天狗——有去无回!
姜玉竹何尝不知苓英心中的想法,她?原本不打算去趟这?趟浑水,可听到余管事讲述起太子年?幼时的故事,内心还是被狠狠触痛了下。
她?从小得父母守护,兄长爱护,才能固守初心,不被流言所扰,不受世俗所缚。
可太子从小到大,从未有一时片刻得到过?亲人庇护的滋味,那等孤立无助的感觉,犹若狂风暴雨中一株苦苦挣扎求生?树苗,
今夜,她?不想让太子再?独自一人面对。
月色下,姜玉竹走得很快,就在快抵达蘅芜院前,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姜少傅,您这?是....?”
余管事不明白小少傅怎么突然间不走了。
姜玉竹抬头看向天上的皎月,喃喃道:“不急,咱们?先去小厨房,给太子殿下煮一碗面。”
“煮面?”
余管事掏了掏耳朵,再?三确认,见姜少傅执意要煮面,他只好让云奇把炉灶里的柴火点上,顺带给手上有伤的姜少傅打下手。
姜玉竹平日里没下过?厨,不过?煮上一碗简简单单的长寿面,还是游刃有余,即便一只手缠着纱布,半柱香后,仍端出了一碗像模像样的面条。
她?坚持要煮这?碗长寿面,因她?想起今天不只是先皇后的忌日,还是太子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