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的小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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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河畔,日落黄昏。
一队头戴毡帽,身穿厚重棉袄的兵卒从船上下?来,他们快步走向守在江边的钱府尹,双手抱拳道:
“大人,卑职们已经接连五日没有?从河里打捞上来新的尸身,眼瞅着这江面就要结冰了,咱们...明日还要继续搜寻吗?”
府尹在江边守了半日,手里的暖炉早就熄了火,只见?他鼻尖通红,脸颊冻得失去知觉,一张嘴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娘的,当他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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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慌,喜欢整日蹲在江岸口吹凉风啊!
几日前,他提议太子?停止搜寻遇难者的尸身,百余名兵卒在江面上打捞了半个月,江里的鱼苗都快被?打捞干净了。
就连爱子?如命的萧夫人都放弃了,虽然没打捞上来萧世?子?和姜少傅的尸身,可众人心里都清楚,这二人十有?八九是葬身鱼腹了。
可钱府尹刚刚起?了个话头,太子?就冷冷睥了他一眼。
男子?冰冷锐利的目光仿若来自幽冥地府,噙着毁天灭地的怒意,吓得他当场表示,就算把越江的水全抽干,也要找到姜少傅的踪迹。
钱府尹头皮发麻,舌头打结,甚至不敢用“尸身”二字。
“哎...”
他抽了抽发僵的鼻子?,愁眉苦脸看向不远处的一间?幄帐,心叹自己宁可在江畔在守上一夜消息,也胜过去告知太子?这个消息。
昏暗的幄帐里一个生火的炉子?都没有?,嗖嗖寒风透过帐布料毫无阻隔地吹进来,地面上亦没有?铺设毯毡,而是直接置于碎石之上,更添几分阴冷。
詹灼邺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单手撑着额角,眼帘微垂,窗外余晖洒落在他侧颜上,勾勒出男子?深邃眉骨和高挺鼻梁,他一半身子?沐浴在阳光下?,另一半身子?笼罩在阴暗中?。
听到脚步声?,他眼帘未动,只淡声?询问:“找到了吗?”
太子?语气平静,波澜不惊,听不出喜怒。
钱府尹大气都不敢大喘,垂首屏息道:“启禀殿下?,还...还未寻到,方圆二十里内的几个渔村...亦没找到姜少傅和萧世?子?的踪迹。”
“明日继续搜寻。”
“卑职领命...”
快步走出幄账外,钱府尹狠狠喘上一口气,冰凉的冷风灌入鼻腔,却让他真实感?到活着的感?觉。
太阳渐渐沉入山谷,男子?墨色大氅上的金线龙纹刺绣曾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然而此刻,那些闪烁光泽也逐一隐去,随着最后一线残阳消逝在地平线,男子?身上再无一点光亮,整个人融入进暮色的阴影中?。
他原本清隽的面容也逐渐模糊,日落似乎不仅带走了阳光,也带走了他眸底的光亮。
当余管事和邢将军二人走进一片漆黑的幄账时,两人皆是一愣。
黑暗中?,余管事叹了口气,他摸出火折子?,点燃黄花梨翘头桌案上的油灯。
男子?俊美脸庞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漆色眸底一片冰凉。
“殿下?,您已经接连几日未曾进食了,多少吃一些吧,不然姜少傅回来后,瞧见?殿下?现在的样子?,肯定要说您不爱惜身子?了。”
余管事的话似乎触及到詹灼邺,男子?寒潭般的幽眸终于泛起?浅浅涟漪。
詹灼邺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小少傅乌眸横瞪的模样。
“殿下?,不能挑食!”
“殿下?,天天吃樱桃肉,臣有?些吃腻了。”
“殿下?莫要胡闹,臣好歹是您的少傅....又?非您的恩客,殿下?不必如此盛情,对臣以口相?辅...”
詹灼邺蹙眉闭上眼,长指用力按了按头穴,少年那沙哑软糯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刑戟,那些水匪查得如何了?”
邢将军躬身行了一礼,瓮声?瓮气道:“启禀太子?,这些放火烧船的水匪极为狡诈,将弓弩上的标记都抹去了,查不出他们的踪迹。”
大燕法律规定,凡是库部司铸造的兵器务必刻上官署的标记,从江中?打捞上的弓弩材料看,应是出自库部司,可一旦被?抹去标记,就难以查出兵器来自那个兵营。
若是寻常水匪缴获到兵器,才懒得抹去上的标记,这群水匪刻意涂去兵器上的标记,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詹灼邺睁开,眼底射出两道锐利的寒光。
“方圆百里,可有?镇戌军?”
“回禀殿下?,只有?越州水军。”
余管事听了二人的对话,不由倒抽了口冷气,瞪着眼睛道:“莫非...殿下?是怀疑,袭击飞龙舟的这伙水匪和越州水军有?关系?”
邢将军恍然一拍脑袋:“怪不得越州水军都督一直在推三阻四,不愿交代出水匪老?窝的位置,说什么朝廷正在对这些水匪招安,若是此时出兵剿匪,那朝廷此前的谈判就白废了。”
有?几位幸存的官员说在事发当夜,曾看到姜少傅和萧世?子?一起?跳船逃生,詹灼邺亲自查看过每一个打捞上来的尸身,却并未找到二人。
就在此时,帐外响起?钱府尹急切的呼喊声?:“启禀太子?殿下?,臣...臣有?新发现了!”
詹灼邺紧绷下?颚,他紧紧盯着帐外的人影,呼吸陡然急促了几许。
“放他进来。”
钱府尹走进来时,下?摆衣裳都湿透了。
他青白着脸哆哆嗦嗦道:“下?官方才内急,想要去江边解手,借着月光反射,瞧见?一条翻着白肚皮的鲤鱼浮在岸边,鱼肚上还用鱼钩封起?,下?官好奇解开鱼钩,在里面发现了这个....”
余管事从钱府尹手中?接过一枚用蜡油封起?的瓷瓶,揭开密封蜡油,从瓶内倒出一张信笺,他缓缓展开信纸,迎着烛光轻声?念道:
“若想赎人,准备黄金万两置于货船,于葭月潮汐之时,引船下?江。”
同信笺放在一起?的,还有?一片绣竹纹银织锦缎布料。
“殿下?,这...这绣竹纹银织锦缎布料,下?官曾见?姜少傅穿过。”
余管事向太子?递上信笺和布料,又?道:“勒索信放在鱼腹里,这的确是越州水匪惯有?做派。”
“如此说来,姜少傅和萧世?子?都还活着,那真是太好了...阿嚏...”钱府尹欢喜之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太好了,姜少傅没有?死,他终于不用像望夫石一样日日夜夜守在江畔口,冻得鼻涕眼泪结成冰碴儿。
詹灼邺两指轻轻摩挲细滑的布料,男子?瞳孔深处,仿若有?一束希望之火重新燃起?。
他下?令道:“按照信上的指示去做。”
“卑职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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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卯时,便是葭月潮汐的日子?。
要在三日内筹集万两黄金不容易,詹灼邺不惜暴露出扬州隐藏的暗庄,几经波折,终筹到银款。
清晨的天空仿若掺了墨色,阴沉沉地透不出光亮。
一艘无人掌舵的货船装载着万两黄金,缓缓消失在水汽缭绕的江面上。
午夜时分,负责追踪货船的邢将军满面愧色前来禀报。
“启禀殿下?,货船随着退潮漂到一处水域,那里江水暗潮汹涌,我们乘坐的四艘渔船一不小心就被?卷入暗流中?,眨眼间?就跟丢了货船,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降罪!”
詹灼邺挥了挥手,眉眼虽冷,却是平静,他仿若早有?预判,淡淡道:“这些渔船本就不擅长追踪。”
要说最善于侦查的船,当属舟身轻巧的赤马船,此船速度疾如快马,又?便于隐蔽。
可这种侦查战船,只受越州水师都督调遣。
余管事紧皱着眉头:“殿下?,老?奴总觉得此事透着股蹊跷,要说飞龙船上的官员不少,那群水匪却为何只劫走姜少傅一人?还有?,同姜少傅一起?条船逃生的萧世?子?至今仍不知所踪,老?奴打听过了,萧家人并未收到水匪的勒索信。”
邢将军却认为余管事思?虑太多:“或许是萧世?子?福薄命浅,还没来及被?水匪掳走,就命丧江底了,这些水匪收了钱,些许很快就会放姜少傅回来。”
余管事摇了摇头,语气透着担忧:“按照殿下?之前的猜测,越州水师恐怕早就和当地水匪勾结在一起?,姜少傅清楚殿下?不少秘密,若这些水匪是受人之意,那他们勒索钱财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詹灼邺听着二人的争执,他低垂下?眼眸,长指缓缓摩挲起?大拇指上的狻猊纹玉扳指,男子?这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却让在场二人惊起?一身冷汗。
余管事仿若猜到了太子?想要做什么,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他极力劝说道:
“还请殿下?三思?啊,殿下?若是强行调兵剿匪,皇上定会收回您的兵权,这一切或许正是幕后之人精心设下?的圈套!”
詹灼邺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很轻,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他何尝不知道眼前迷雾重重的江面上隐藏着陷阱,为得就是除去他手中?的北凉兵权。
可筹码在那个少年身上,他赌不起?。
亦不敢去赌。
詹灼邺摘下?指上的狻猊纹玉扳指,扬手掷给邢将军,冷声?道:“用孤的虎符,调来三万兵马。”
“卑职...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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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隐逸渔村突然迎来一队差役,这些人凶神恶煞,手中?拿着两张青年人的画像,挨家挨户询问当地人有?没有?见?到画像上的二人。
方嫂刚从江岸边上拾满一竹筐蛤蜊回来,打算给家里那对神仙兄妹吃点新鲜海味补补身子?,她远远看到村口围着一群差役,心里起?了几分嘀咕。
快走进村子?里时,一名差役横在她面前,拿出两张画像展开,厉声?问道:“你有?没有?瞧见?过画像上的二人?”
方嫂应付着匆匆瞥了眼画像,目光突然间?定住,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表情。
她异样的神色很快引得差役注意,横眉问道:“你见?过这二人?”
“啊...没有?。”
方嫂回过神,忙挤出一个笑脸:“民妇就是觉画像上的这两个男子?模样真俊,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差役眼底闪过一丝狐疑:“我怎么听村里的人说,你家半个月前来了外人?”
方嫂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是我侄女,打越州来的,哎...小阿虎,你快来官爷这给我作个证,半个月前来我家住下?的那位,是不是个姑娘家?”
被?方嫂唤过来的小阿虎兴奋地点点头,肯定道:“是个比天仙还漂亮的姐姐。”
差役一听是个女子?,眼中?狐疑顿时消散,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抬手放人。
“哎,官爷,这俩人是犯了什么事吗?”
隐逸村是个远离尘嚣的小渔村,村里的日子?悠闲平静,谁家狗咬了谁家猫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村民们嚼上半日嘴,今日忽然瞧见?来上这么多差役,有?村民按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嘴。
“犯了什么事不知,不过上头点名要找,你们若是瞧见?这二人的踪迹,凡能提供线索者,赏金百两。”
“哎呀,这么多钱呐,那都能在越州买个大宅子?。”
“瞧你这出息,这些银钱在京城都能买下?一间?大院子?了。”
村民们兴奋地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没人注意到平日里最爱凑热闹的方嫂低垂下?头,抱着一筐蛤蜊步履匆匆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