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大哥,我想吃蓝莓蛋糕。”
“什么?”商邵睁开眼睛。
商明宝低着头,黑发从耳侧垂至颈前,掩着她今天乖到反常的面容。
她安安静静地又说了一遍:“我想吃蓝莓蛋糕。”
挡板升着,前座的司机和康叔都听不到,商邵只能拿起手机,亲自拨打深水湾的家政分机号码:“喂,是我,告诉西厨,babe想吃——”
他话能没说完,因为听到了身边的一声呜咽。那是一种忍了很久的,被铜墙铁壁关牢了,却又像突破一层宣纸一般轻易地逸了出来的呜咽。
车厢内如此昏黑,只有桥上路灯一盏一盏地自窗外漫无止境地划过。商邵心里一沉,挂掉电话打开顶灯,指尖拢开商明宝的长发。
他看到了他妹妹划过眼泪的脸。
“怎么好好的哭了?”他递出纸巾:“想吃蓝莓蛋糕就让厨房做,或者告诉我想吃什么口味什么牌子,我让人去买。”
他一本正经地把这当成一件事去解决,却没想到自己越是轻描淡写温柔地安慰,商明宝的眼泪就涌得越厉害。
路灯间歇的明与暗间,她的双眼被濯洗得如此明亮,泪水晶莹剔透。
不能再哭了,否则随时都可能再度诱发室上速。
商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色凝重起来,双手越过中控扶住她的肩:“babe?”
他想追问,可是再高明的追问,也不过是山月不知心底事。
第11章
山里浓黑的夜幕被车子远光灯破开。在氙气灯的照亮下,一切的葳蕤植物都被照得雪亮,宛如这里曾经落过一场薄雪。
深夜造访实在失礼,商邵下了车,登门致歉。
没办法,商明宝在车上抽噎了一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商邵只能半猜半推测。少女心事海底针,最后叫他一句话戳中了:“是不是觉得外面的世界也没有那么无聊?”
“外面的世界”这个词囊括含义太大了,将商明宝想得明白的、想不明白的,都含了进去。她这才迟疑地、顺水推舟地点点头。
跟香港比起来,宁市大得吓人,宅各人已洗漱就寝,接到电话,向联乔披衣在客厅等,鼻梁上夹着一副眼镜,正顺带看书。
商明宝是牵着商邵的衣角走进去的,亦步亦趋的,眼眶还能看得出哭过的痕迹,但脸上浸透了不好意思。
商邵彬彬有礼地致歉,说深夜叨扰十分过意不去,但舍妹放不下这里的新朋友们。向联乔也道歉,说照顾不周,说随宁今日回来亦闷闷不乐十分伤心。三言两语,彼此默契地将今天这桩突发揭了过去。
商邵便将妹妹放下了,让她好好享受盛夏余额,额外叮嘱一句:“不要再把医嘱当儿戏。”
山里进出很不便,夜既深,向联乔留商邵在这里留宿一晚,但商邵谢绝了。他正在集团的各个业务板块内轮换,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下午的事需要他工作到天明才能补回。
在助理的陪同下,向联乔亲自送商邵到车旁,问:“你爷爷近来恢复还好?”
商伯英身体抱恙一事见了数次报纸,但港媒惯会添油加醋,一分的事渲染成天塌的事,恨不得提前将丧事办了。向联乔跟商伯英通电还是两周以前,那时商伯英拜托他照顾这位小孙女,听声音还是很有中气的。
商邵滴水不回地回:“医生说没有大碍,只是年纪上来了,身体各方面有点力不从心。有劳您挂怀,为免他操心,babe今天的事情我们暂时没有告诉他。”
言下之意,希望向联乔也不要说漏嘴。
向联乔自然会意,拍拍他肩:“择日我去香港看看他。”
商邵颔首:“夜深风寒,您止步。”
宾利沿着山道远去,坐在副驾的康叔道:“难得有三小姐主动想回头看一眼的风景。”
商明宝的个性与哥哥姐姐们迥异,是最娇的一个,虽娇而不纵,但要讨她开心也着实不容易。能让她流连忘返高看一眼的,是几百上千万的高珠,是只流转于拍卖行的精美瓷器,是高定秀场上缤纷繁复的鞋履绣片,大自然虽然鬼斧神工,但既然从小看的就是全世界最壮阔的奇景,那么其他景色自然就显得无聊贫瘠了。
商邵正阖眼休息,闻言沉吟,搭在膝上的手指轻点:“是人是景不好说。”
康叔自然明白他意思,笑道:“babe还是小孩子呢。”
“有些事,最是小孩伤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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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随宁一听商明宝回来了,高兴得一蹦三尺,又当场泪下:“今天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少不经事的年纪,讲话也不知道忌讳的,把死活挂在嘴边。
“都怪蒋少康那个笨蛋,吓得话都讲不清了,害我也误会。”
蒋少康就是那位长得颇像她们某位墙头的男同学。
“你别怪他了,跟他没关系,他还来看我了呢,给我送花。”
方随宁摇头晃脑:“你觉得他怎么样?”
“人还不错,有点傻。”
“这个年纪的男的没有不傻的。”方随宁很老成地说。
女生永远比男孩早慧,这是颠扑不破的人生真理。
“那你对他有没有意思?”
商明宝被她问得吓了一跳:“哈?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代餐哎!”
商明宝心想她要见正主也不过是两通电话的事,她不过是从来不屑罢了,何至于要找替代品。
方随宁看她脸上全无少女娇羞,便知道她是真的对蒋少康没意思。她倒觉得有点好奇了,因为蒋少康在他们这所国际学校很受欢迎,是她很拿得出手的朋友。
方随宁问:“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啊。”
“那你想不想谈恋爱?”方随宁眨眨眼:“你们香港16岁就能结婚了,好早。”
“虽然说法律是这样,但还是要父母同意才行的啦……”
方随宁嘻嘻哈哈挠她痒:“但你一看就没谈过。”
商明宝一边躲,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没遇到喜欢的人。我九岁给人当花童时就好想穿婚纱,而且整天怂恿我哥哥姐姐赶快结婚。”
方随宁:“不,你只是想穿漂亮裙子。”
“……”
商明宝想了想,坦诚以待:“因为从小就觉得自己有一天赚一天,说不定哪一天就扑街了,所以就很想结婚。我从我父母身上看到,婚姻是美丽的事。”
她问,“妈咪,今年babe可以结婚吗?”
问得温有宜都懵了:“babe,你才九岁,你是想跟哆啦A梦结婚吗?那恐怕也得等到十六周岁,并且经过daddy和我同意。你知道的,哆啦A梦毕竟还有大雄,不是全心全意爱你的。”
商明宝伤心且忧愁,两只小脚交替跺着:“来不及的,万一babe明天早上就死了!”
温有宜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她唇上:“嘘,babe不会死,只是我们小宝高兴时,心脏会忍不住一起想跳舞而已。”
“可是妈咪都不会,大哥也不会,大家都不会。”
“所以babe拥有一颗独一无二的心脏,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小宝是主角。”
“对呢,小宝是主角。”
这样的问题商明宝每年都问,直到十一岁时忽然长大了,懂得了结婚并不是一件可以挂在嘴边的事。可是老天呀,晚上睡前祈祷,还是想拜托他,千万别让她在遇到喜欢的人结上婚之前死掉。
但遇到喜欢的人是很难的,且越是期待,就越是挑挑拣拣。
对人的crush可以来得很快,可是往往还没走到真正的喜欢,就觉得索然无趣了。家庭医生说是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祟,少男少女皆是如此。商明宝嘟囔:“不让我股静脉长粗一点,在这种地方用什么功……”
方随宁问:“你父母感情很好哦?”
“当然。”商明宝点点头:“在上高中前,我以为大家的父母都和我父母一样,是很恩爱真挚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上高中后,渐渐能够理清大人口中的八卦了,才知道这圈子里私生子、养几房“太太”、与明星露水情缘才是常态。
方随宁挠挠头:“你爸妈真好,我父母就有点恩爱羞耻症,好像在我面前展现恩爱是很不得体的,弄得我现在也有点。”
能教会子女爱之一事,是天使父母。
方随宁原本是想跟商明宝聊些怦然心动的、教务处主任会大发雷霆的话题的,但见她白纸一张便作了罢。两人转而聊起纸片人CP,一致同意还是纸片人好磕。
翌日,方随宁带商明宝登山远足。
那是一条蜿蜒通向山顶的小径,有岩石铺为步道,沿途展目而望,可见稻田和芭蕉林。深入到林地里,植物更是葳蕤缤纷。
方随宁跟向斐然上山过几次,也颇能认识些植物。
山中八月,正是果期。
“这是羊角拗,你看它,现在正是果期,这是它的蓇突果,像不像一对羊角?哎别摘,有毒的。”
“这是假苹婆。”
“这是草珊瑚。”
“乌蛇木。这个可以吃,甜的。”
商明宝本能摇头:“我不要,名字很吓人。”
“正式中文名叫罗浮柿嘛,你尝尝,就当野生柿子。”方随宁热心得很,折下一枝橙黄果实。
两人分着尝了一口,不约而同呸掉。
“嗯,有些东西没有进入市场,果然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看到五指毛桃,方随宁眼睛亮起:“这个!五指毛桃!炖汤好好喝,你喝过吗?”
商明宝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应该喝过的,只是不知道叫这个。”
这快算是东省省汤了,炖鸡或者猪骨都别有风味。既然遇到了,方随宁便两手齐上用力拔出,喘着气介绍说:“它的根部可以入药,中文学名叫粗叶榕,来,我教你辨认,很好认的。”
她晾着被她连根拔出的植株:“你看,它的叶序是互生的,摸着像纸,边缘有锯齿,这是它的果,金黄色,外面披着硬毛。”
她让商明宝跟她一起做五指毛桃杀手。
商明宝第一次当杀手,还有点迟疑,方随宁惊讶道:“你没有拔过什么植物吗?”
商明宝诚实地摇摇头。她只当过摧花辣手。
在方随宁的坚持怂恿下,商明宝两手抓住粗叶榕的茎向上用力。似乎,土壤里有“啵”的一声,是粗叶榕的根系不得不背景离乡了。
再见了土壤,今晚我就要跳进砂锅……
随着根须细碎的断裂声,土地的阻力由重至轻,一阵难以言喻的快乐,战栗地传递了商明宝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