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是叙意清晰、目光坚定的“我已看明了我自己,请你也看明我吧”;
是狡黠的、如狐狸般一步一个轻盈爪印引人入套的“如果是商明宝,那么百分之一就成为了百分之百”。
村道很黑,两侧郁葱植物被车前灯照成雪白。如果从足够远、足够高的地方俯瞰,这一台车如一根银针,一点一点地穿进黑如极夜的布匹里。
走之前他们没有接吻,他坐进驾驶座,商明宝在车门旁送他。她的手拄着车门,俯身看他,似有话说,又似只想跟他这样对望着。
呼吸渐渐盈入了狭小的、震动着引擎声的车室内,染上潮热。
“斐然哥哥,摸一摸我。”她叹息呢喃地说,将脸颊贴上他为她抬起的掌心。
她的脸是为他的掌心而生的,他的掌心是为她的脸而生的,生命的纹路被她柔软的皮肤轻轻地蹭着、暖着。
商明宝闭上眼,在漆黑的夜里,感到向斐然的手掌微微用力——她的颅与颈被他揽到了身边,揽进了车室。
他没有吻她,交颈着,像两株缠着依傍着的植物,被风拂着,生物的信息素在这静默中相融。
低垂下的脸孔,薄唇依到了她的耳廓。
真的要分别了,商明宝拄着车门的手泛出了骨色,莫名地想要再多看他一眼,用力地、深深地记住他此时此刻的脸。
“要迟到了。”他低声说,约了人在实验室。
车子在视野中调头,驶出了庭院,商明宝不自觉地跟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盼了这么久他才来这一遭,所以看不得他背向她离开的画面。
前往尼泊尔前,他们没能再见一面。
尼泊尔的采集和考察之旅早就定下,原本是要带一个博士生同行的,但学生家里忽然有事,向斐然便孤身前往。
有任何长途差旅前,向斐然都会回山里一趟,住上两日。
向联乔的身体总是这样不好不坏地拖着,偶尔去特护病房里疗养上一阵,但总觉得山里住着更自在。身边人都看着他,不许他做太过伤神的工作,非洲小国又爆发人道主义冲突,向联乔看着中国代表在联合国呼吁的影像和那些血腥残酷的新闻转录画面,偷偷地抹眼泪,被助理眼尖发现了。他今年早先时间刚做过白内障手术,哭不得。从那以后,太过负面的国际新闻和报道便都藏着不往他书房送了。
向斐然结婚一事,向联乔从未再提过,也没问过他今后的打算。忽然听他主动提起商明宝,老头子“哦”了一声,音调又轻又扬,十足的调皮。
“想不明白。”向斐然陪他坐在院子里。
“什么想不明白?”向联乔语速悠然地问。
“怕她再走,受不住第二次。”
“你要问我,我也答不好。”向联乔掀开松弛的眼皮,“你奶奶你也只见过几面,我总是调来调去的,她想安定,只好办离婚。离婚是和和气气的,但是离婚前我们也吵吵合合了一年多,我想,生活合不拢,那就放她走吧。从此以后我不再说我爱她。”
声带早就因为苍老而松弛了,沙沙的。
“有一回,她来看丘成,丘成说,妈妈,爸爸好爱你的。她呆住,过来问我,女儿说得对不对?她穿着新衣啊,斐然,她学校里的一个师兄成为了她的新丈夫。我只好说,过去爱。她更呆,像是要流眼泪了,说,‘联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多说几遍你爱我,我就不走了’。”
向斐然第一次听他谈及这段前尘往事。
奶奶他是见过几次的,但印象不深,心脏病走了。记忆中,那时向联乔住在市里,奶奶每次来都很和气,笑容温婉,气质是典型江南大家出来的疏阔。
“她走得太早,在病床上养着病,那一天傍晚,我去探望她。那个阳光照进来的感觉,格子窗的倒影,我还记得——老市一,前年拆了。她说我活不了了,你就给我一个答案吧。我说勉芝,我实在爱你。她一直流眼泪,夜里,她就走了。”
隔了很久,向联乔才再度出声,没有回声的一句:“我总梦到她。”
奶奶的第二任丈夫,向斐然也见过。奶奶去世后,他逢年节会来走动。他是个物理学家,跟向联乔总是和气地相对坐着。因为这一层缘故,所有人都认为向联乔和前妻之间并无爱情,因为若有爱,怎么竟能和第二个拥有过她的男人如此和平呢?
“斐然,爱人之心不可伤呐……”向联乔又说回了这句话,“爷爷没有成功的经验,只有失败,当不了你的引路人。”
他抚摸着拐杖的龙头:“不急,不急,你慢慢想,但是你得比爷爷聪明一些,赶在老天之前知道什么,什么时候之前才是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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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加德满都,沿着这条中国政府帮助尼泊尔所修建的全国唯一一条公路,进入到名为奇特旺的小镇。
这是一个能见到大象在镇子中心穿过的森林小镇,住在花园式的酒店中享用早餐,象群从屋后的河流上的玩过了水,被人赶着、骑着,旁若无人地从窗外经过,在泥地上踏出微微的震感。
从不录小视频的人,录制了一条小视频,发给了商明宝。
其实是两条,第一条拍得不好,他放下用了一半的早餐,换了一处耐心地等着,等第二头大象经过。
在这里休整一日后,向斐然随向导进入这座庞大的、野生动物随处可见的森林王国。
商明宝仍每日跟他说晚安,有时在工作室沉浸太久,向斐然会问她:「今天的晚安呢?」
商明宝在两三点补上,相当于被他逮到晚睡,心很虚,立刻撤回。撤回也有时间记录,她拿铅笔挠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似乎笃定他会操心和批评她的熬夜。
Essie常来打探进展,在商明宝看手机时神出鬼没地左哎一声,又哎一下,探头探脑。
“他还不松口?”Essie眨眨眼:“女追男隔层纱,何况你追向博?我想起来一件事了。”她说,“你的微信是他的置顶,你知道吗?就冲这点你就不可能失败!”
商明宝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拍纪录片时,我瞄到一眼,但是那个备注很怪,我当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只是头像跟你的像。”
商明宝心跳咚隆,不敢眨眼:“是……一串藏文吗?”
“对对!”Essie晃点手指,“就是一串藏文,什么意思啊?”
“阿佳。”
“阿佳是什么嘛。”Essie问,“你的藏族名?”
过去多少年了?
那是……十九岁的她。
二十七岁的商明宝脸上飞上了红晕:“是藏语‘妻子’的意思。”
Essie先是两手不可思议地捂住唇,想呼浪漫,又迟疑地觉到不对:“等等,他不是不婚主义吗?”
“嗯。那时我也以为我会被家里安排婚姻,可是……我好想嫁给他。”商明宝觉得面皮发紧。
那间扎西的小院,在吃草的白色马匹,溪水的隆隆,桥头的苹果树,从苹果树下走过来、抬眼与她对望的他。
“他默许了你这么称呼自己吗?”Essie有点义愤填膺了,“明明是不婚主义,还玩这套形式的话,难道不是加深妄想和痛苦?”
“他不允许,向导误会我们已婚,他都要纠正的。所以……”商明宝笑了笑,“我告诉他,那串藏文是白玛,意思是仙女。”
这么多年,向斐然从未改过。
她以为分手了,他会取消她的置顶,改掉她这个独一无二的备注的。也许是他懒得。
白玛白玛。
可知白玛是你的阿佳。
白玛,真想当你的阿佳。
她是十九岁的梦里就想着要嫁给你的人。
那天,在尼泊尔的森林中,向斐然遇见了那命定中前来采药修行的藏医和尚。
第105章
娜普娣河上, 淡蓝色的烟波飘渺。
这是向斐然进入奇特旺原始森林的第三个清晨,从今天起,他将跟向导一起沿着娜普娣河深入到森林腹地。
“再等三个人。”向导和他的助手将一搜岸边的独木舟推进河中。
水流发出两声哗啦, 在这日出前的五点钟显得寂寞。船淌进水, 被两人协力在木桩上绕着纤绳固定住。河面有几头鳄鱼漂浮,似朽木。虽然知道这位客人是上面委派而来的植物学专家,看上去有相当丰富的户外经验,但向导还是多提点了一句:“不要离岸太近,看到那些鳄鱼了吗?”
向斐然坐在岸边的岩石上, 闻言颔首,在笔记本上移动的笔尖丝滑未停。
与其他前来穿越森林的徒步客或动植物顾问专家比起来, 向导纳拉扬眼里的他, 安静话少而专注, 总是在他的笔记本及iPad上写个不停,对于这座丛林里发生的一切, 既不表现出兴奋,也当然没有过惶恐。在这样酝酿着危险的境地中,他的表现实在是很自在、舒展。
若说他有丰富的户外经验——纳拉扬见过多了, 又着实不像,因为没有一个户外工作者能有他这样的肤色。助手曾特地换成尼泊尔语问他, 这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中国男人真是联合国的专家?
过了一刻钟,一对来自孟加拉国的情侣抵达, 他们是森林爱好者, 一直坚持探索和拍摄相关的物种存续保育纪录片。又过了须臾,穿红色僧袍的僧人自薄雾弥漫的绿林深处走出。
人齐了, 纳拉扬与助手及另一名向导清点物资,将东西搬运到第二只独木舟上。
为分担重量, 数人分开乘坐,向斐然和僧人同舟。
所有人都用英文交流,直到那个僧人看清向斐然笔记本扉页上的字迹后,问:“你是中国人?”
他自称是一名藏医及修行之人,在甘孜的峭壁之上有一座破庙,“雪把我的庙封住了,所以我出来采药。”他怡然地说。
自我介绍时,他说了自己的法号,向斐然没记住,简练地叫他:“和尚。”
和尚常到山里与草原上悬壶济世,颇有些名望,走到哪都深受牧民的敬重,若是碰到汉人,不管信不信教,对他的目光也终归是带点不同。他是第一次碰到向斐然这样的人,目光看他与看花草同等,或者说,看他与看那对孟加拉情侣、向导、助手都是同等的,听他们讲话时的眼神,与蹲下身托起叶片、捻起一抹土壤的眼神疏无区别。
他脸上神情唯一有变化的时刻,是偶尔面对手机的时刻。
那种变化,和尚说不好,像娜普娣河上的冷雾被日照的第一缕金光穿透了,从那一刻起,一切分明是一样的,一切又都如此不同。
和尚莫名对他很有兴趣,话多,对藏药有深厚研究,常就植物药性与他展开探讨。只要是谈论植物,向斐然的耐心总归是要多一些,一天下来,这个穿红色僧袍的僧侣成了常伴他左右肩的人。
自傍晚起,他们开始一边徒步,一边捡拾枯枝。这样到了营地时,便能升起篝火了。
尼泊尔的十一月末稍有凉意,夜晚的丛林气温更是下降极快。纳拉扬打开酒囊,给每个人都分了些酒。
和尚当然戒酒,饮食也与他们分开,打开料质粗糙的棉麻布兜,给自己捏糌粑吃。
“你白天拍的那些照片,不打算分享吗?”他一边捏着糌粑一边怡然地说。
这一路,他们遇到了野象群,独角犀牛,鳄鱼,盘在树枝上的蟒蛇,傍晚的金色光芒盛放于河岸的林间空地,一群数以百计的梅花鹿在此卧憩、舔水与交颈。
当然也有不那么美观的景象,比如说不清的白蚁窝,土红色而嶙峋地崛起于地面之上,让人起鸡皮疙瘩。还有庞大的虎爪印。
向斐然本来就吃不准该不该发,经他一提醒,更心烦意乱,将扁扁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冲锋衣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窸窣声,与篝火之声相伴。
分享,是“我想你”的最高级具象表达。
白天忙着采集和记录,他没空聊天,只觉得这个商明宝可能没见过,那个商明宝可能会惊叹。到营地休整过后一看,怎么竟从清晨日出前拍到了晚上六点,直到天彻底黑了下来。
为了方便归档,这么多年来他的照片都设置了自动时间戳——岂不是在明白告诉她,他从早上六点起,意识中就一直有她?
“看不出,你也有举旗不定的时刻。”
向斐然的面庞被篝火映照着,浓影深廓,掀眸睨他一眼,像是嫌他多嘴。
他最终只发了梅花鹿的照片过去。
Essie将聊天记录从头滑到尾,认为需要下一剂猛药。
“很显然,向博心里全是你,从没忘记过你,但是他内心的藩篱太重,又是个太依赖于思考和逻辑的人。”Essie分析得头头是道,“你得刺激他一下,激一激他的危机感。”
商明宝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味,因为她感情经验空白,而Essie就不同了,便问:“怎么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