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没有听到回应。
又起了数笔线条后,商明宝再度不经意地抬起脸,愣了一下:“你怎么还站在那里?吓死我了,扮鬼啊?”
她还是很轻盈的语气。
Essie嘴唇动了动,但没能发出声音。
她的样子太奇怪了,目光茫然,嘴唇一张一合,脸上都是焦急和恐惧,声带却像断了。商明宝不由得放下笔,关心她:“发生什么事了吗?跟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微博……你看微博了吗?”Essie说着,从粘在门框上的站姿中如一团面似地被剥了出来,脚步虚软。每靠近一步商明宝,她的眼睛里就浸透了胆怯。
商明宝仍是不理解,笑了半下,第一反应是哥哥姐姐们谁上热搜了?还是集团有了什么危机公关?总不能是哪个偶像塌房吧,她现在可没什么本命。
“我看看。”商明宝笑着,目光在手绘台上找了一圈,在掩着的两张稿纸下找到了,“到底什么啊,你吓成这样?又是哪个熟悉的名人去世了吗?”
这些年,人们总在热搜上送别记忆。
短暂的开屏广告后,Essie刚刚看到的热搜,已经是一个红色的爆。
由于那两期综艺节目所带来的巨大流量,“向斐然”三个字,爆在了热搜上。
商明宝脑袋嗡了一下,在充斥着金石之声的晕眩中,视线晚于意识——她的手足已经冰冷了,眼睛却像是才刚刚看清了他的名字。
“斐然哥哥……”商明宝扯了下嘴角,脸上的微笑是浮粉,与她的脸分开了,“怎么又上热搜了?”
上一次,还是九月份的乐队节目。
啊,对,也没有过去多久……
为什么点进去的手指会发抖?
她点进那个tag了,没有官方的话题主持人,只有数条热门:
「听说向斐然博士也在尼泊尔,就在昨晚上灾情最严重的奇特旺地区。」
下面跟了五千多条评论:
「什么意思啊?」
「你有话就直说,别蹭这种流量好吗?」
「听说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转发过五百进局子,你现在已经万转了想好遗言了吗?」
商明宝坐不住,只觉得这四四方方安稳的椅子带着她天旋地转。刚刚被她亲手画就的手稿被掌心揉皱,她紧闭着眼:“什么意思?尼泊尔发生什么事了?”
不起眼的小国,不起眼的灾情,甚至不足以唤起国际社会的人道主义援助。若非向斐然上了热搜,没有几个中国人会注意到那里的大雨。
广场很乱,商明宝忍过了前额袭来的阵阵晕眩和心悸呕吐感,逼迫自己看清那些黑字:
有媒体发布:
「记者试图联系中科院东省植物园研究所,但未获得确切消息」
「据不愿透露身份的友人称,向斐然博士近期确实在尼泊尔进行相关的考察工作,目前暂未联系上他本人。」
「据尼泊尔警方发布调查,伤亡及失踪的二十五人中暂未有中国公民。」
但是这些似是而非的官方消息,都无法否定那条热门里所暗示的消息。
实时每一秒都有十几条更新:
「别啊,我的电子男友……是假消息吧?」
「又来了又来了,简中网友永远不吃教训,就不能等官方消息吗?」
「可不可以来个官方辟谣啊……」
「好可惜,三十二岁的杰青博导『蜡烛』」
「天,无法想象的损失……」
「英年早逝『蜡烛』」
「这次是上帝说想要一个植物园了吗『蜡烛』」
「不敢相信,两个月前还酷酷地在舞台上玩架子鼓,欢迎大家多关注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人……」
「命运无常,越来越感到这世界就是个充满bug的游戏」
商明宝锁上手机,一手撑着台面,在发抖的呼吸中吩咐Essie:“把苏菲叫过来,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植物园的人,用我的名义。”
Essie忙不过来了,调出最直接的人脉电话,将手机贴到右耳等待接通,一边步履匆匆地穿过厅堂,掠起墙上的宅内座机话筒贴到左耳。
苏菲是跑着来的,尚不明什么事脸色却已见凝重,不等她问,商明宝仍闭着眼,在力竭中一字一句:“用一切办法联系上中国驻尼泊尔大使馆,找最好的商业救援队,立刻进入尼泊尔境内。”
她已经是说半句就要喘口气的地步了。
最后,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大哥商邵:“大哥,私人飞机借我飞一趟。”
商家原有两台湾流公务机,由于碳排放过高,近年飞往全球的业务又主要由商邵承担,因此剩下那台便出清了。商邵听出她声音异样,没有立刻挂电话,问:“发生什么事?”
“斐然哥哥……”商明宝忍住了即将要滑下来的眼泪,硬挺的稿纸已被她掌心的冷汗浸软,“在尼泊尔遇到危险了,我要赶过去。”
不可能。不会的。
热搜广场上的那些话,通通都是假的。
地质灾害发生过后有国际公认的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就算是昨晚发生的山体滑坡,现在也还没到二十四小时,一切都来得及。
两个小时后,宾利自市郊抵达宁市国际机场公务机航站楼,湾流550于夜色下疾驰跑道、滑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同期,植物园科研所发布正式通告,证实了向斐然确实在奇特旺灾区的消息:
「向斐然研究员于11月4日正式进入奇特旺国家森林公园进行科考,目前暂未联系上他本人,请公众勿要进行猜测及传谣。」
“爸爸!”
一台奥迪停在了山中宅下,离得匆忙,火也未熄,灯也未灭,照着匆匆涉阶而上的人影。
“丘成?”向联乔闻声,放下手中书册,掩卷在膝头:“大晚上的,你怎么过来了?”
向丘成蹲在他轮椅前,眉头舒展不开,但竭力使面部肌肉往上提:“开车经过,就想不如来看看你。”
向联乔摘下老花镜,眯了眯眼部肌肉方才看清女儿的脸:“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又遇到糟心事?”
向丘成扶着轮椅的手蓦然捏紧,嘴唇哆嗦,但仍微笑着:“没有的,烦心事么天天都有,不碍事。”
“今天晚上电话是不是响了很多次?小管,是找我的吗?”
管助理神色如常地回:“不是的,老领导,是我家里事。”
“哦。”向联乔点头,“你们一个个整天管着我这管着我那,新闻也要你们挑过了才给我看,别以为我不知道。”
“好了爸爸,”向丘成握住了他生长满老年斑的手,“哪有这回事?医生说你要用眼,这么晚了还看书就是你的不对,我送你上床休息。”
见惯了大场面的心脏被她冰得哆嗦得沉了一下,向联乔竭力想看清女儿眼眶里的内容:“丘成,你的手这么冰?”
向丘成笑道:“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气血哪有小姑娘那么足呢?”
向联乔便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给她以缓缓的温暖:“囡囡都五十几岁了。”
他点点头。
向丘成推他的轮椅进电梯,倏尔听到他问:“斐然过两天是不是该回来了?”
身后一时间没声,过了会儿才响起向丘成的回答:“是吗?我不清楚,回头我问问随宁,他们兄妹关系亲。”
出了电梯,灯下虫鸣,一只蟋蟀跳到了向联乔盖着骆马毛毯子的膝上。
“哦?”向联乔摊开手掌,由那只蟋蟀跳到了他红红白白的掌心上:“冬天了,你倒是少见,试一试过冬吧。”
蟋蟀不答,在他掌心留了会儿,竭力一跳蹦走了。
向丘成在管助理的帮忙下扶他上床,絮叨两句:“十一月了,忽冷忽热的,你晚上可不能再揭被了,否则我们又要挨医生骂。”
向联乔闭上眼,气息长起来。临睡着前的浮沉梦事中,都是那只绿色的蟋蟀。
落灯闭门,向丘成贴着门站了会儿,一言不发地和管助理下了楼。兰姨、赵叔及一个佣工、一个护工都已站在了客厅中,目光齐齐地望着向丘成。他们都没有说话,兰姨的眼圈红得厉害。
“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不能让他知道。”向丘成下了死命令。
管助理随行数步,陪她到了车边,听她问:“大使馆那边怎么说?”
“已经有搜救队过去了。”管助理回答,“我已经打过招呼,所有消息先经我这里。”
向丘成坐进车里,扶着方向盘静坐了好一会儿,方随宁的电话随即拨了过来,一开口,叫她一声“妈”,声调末尾已经哭了起来,充满了茫然和惶恐,像小孩。
巨大的变故,将砸穿每个自以为已经是个合格的成年人的底色。
“别哭,随宁。”向丘成用掌根揩了下眼泪,“可以的话,回来吧。”
“我去尼泊尔!”
“你去那里干什么?别胡闹了,有空回来陪陪外公,别让他总记挂斐然。”
眼眶里的眼泪溢个不停,方随宁一边开着免提,一边于朦胧视线中买着最近的一班机票:“他不会有事的,祸害遗千年你知道吧,而且他那么厉害……”
奥迪下山,车前灯与上山的库里南交汇。双方都停了下来,默不吭声地像两头兽对峙,俄而,奥迪先响起一声关门声。
雪白的灯辉中,向丘成与向微山相对而立。
“你要是敢告诉爸爸,我这一辈子都跟你没完。”向丘成斩钉截铁地说,声音从牙根间挤出。
“丘成,你难道把我当畜生?”向微山的手抵着嗡嗡作响的引擎盖,“斐然是我的儿子,爸爸也是我的爸爸。”
“你好好想一想怎么办吧,要是……”向丘成说不下去,喉咙被哽咽堵住,热泪溢了下来。
没有人敢往这个“要是”里深想一步——
要是向斐然真的出了事,会将向联乔一并带走的。
“爸爸睡了,你别再去找他,他会察觉的。”
走之前,向丘成将大使馆的联系方式交给了向微山。
那一晚,在湾流公务机紧随其后的,是另一台同样飞往博卡拉的公务机。
“我已经找站方将热度降了。”Essie自从上机后便不停地打电话——她自己的人脉,商明宝交给她的人脉,能用的一切都用上。
向斐然的名字不再出现在词条上,但如果手动搜索,有关他已经遇难的消息依然片刻不停。无数人拥至联合国、腕表品牌及乐队节目的官微下,向他们询问此事是否为真。
“尼泊尔警方和大使馆的搜救队伍都已经进入林区,这是他们上一次发送出的经纬坐标轴,我已经同步给救援队。”苏菲将那一串冷冰冰的字母数字共享给了商明宝,“小姐,吉人自有天象,你们眼看着就要好了……”
商明宝贴在双手掌心间的脸低垂地埋着,眼泪一颗一颗地砸进地毯里。
湿漉漉的掌心里,被塞进了一个温热的东西——是苏菲每日不离身的十字架。商明宝的指腹用力地摸索着那上面的花纹和耶稣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