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不知不觉,原来已顺着山径走了很远。
夜幕高远,云雾很薄而没有星月,一切都黑得纯粹。万籁俱静中,夜鸮奇怪的叫声、虫蚁鼠活动的窸窣声,阔叶落在腐殖质,风穿过树冠,一切的动静都如此地进入到商明宝的听觉中。
本该很怕的,可是有什么东西带走了商明宝的胆怯和恐惧。
她抬起手来,想摘南山藤的那一挂星星,被向斐然捉住手腕:“别动,有毒。”
“又有毒?”她吃惊。
“夹竹桃科基本都有毒,分强弱,比如夹竹桃的花就是剧毒。不过,南山藤的花在云南倒是一道野菜。”
“啊?”商明宝更吃惊了:“为什么要吃有毒的东西?”
向斐然:“你可以问云南人,也许他们有特殊的处理食材技巧,或者……体质。”
商明宝并不知道云南省确切在哪里,她对大陆一点也不熟,如果让她默写地图的话,也许西欧画起来会更得心应手一点。但她等会儿回去想看看大陆地图了,看看这个会吃又苦又毒的野菜的省份在哪里,繁衍着什么样的民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回程时,都是下坡路。
原本该商明宝走在前面的,这样方便她踩空或绊到、滑坡时,向斐然可以及时拽住她。
但她不敢,觉得前面黑黢黢的路和草很恐怖。
那便向斐然走前面,商明宝走后面。
可是她还是不敢,怀疑身后有什么怪物在尾随,总是提心吊胆回头看。
商明宝思维发散:“会不会我被什么怪物抓走了你都没发现,等回去才知道我们已经天人永隔了?”
“少看小说。”
“……”
商明宝气鼓鼓地站住不动了。
向斐然无奈微叹一声。如果现在是他女朋友,他还能再伺候半小时,但鉴于是别人的,他有点累了,得歇一下。
手在裤兜里摸了一圈也没摸到烟盒,记起来在商明宝身上这件冲锋衣里,他上前一步,“拿下烟。”
“嗯?”
向斐然伸出手去,伸进左边的衣兜里,果然摸到了那盒白沙和打火机。
他忽然这么近,商明宝只觉得不敢轻举妄动,等到他撤回一步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向斐然把烟咬上嘴角,滑动砂轮点燃。刚来得及抽上一口,商明宝便说:“呛。”
“便宜烟。”
“都给你一百万了,你干嘛不买贵一点的?”
听到商明宝如此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向斐然动作一僵,将烟和火机踹回口袋后,神色自然地笑了笑:“你这么赏脸,拿来抽烟不是亏了。”
商明宝皱起眉:“你阴阳怪气我?”
“不敢,公主大人。”
“你就是。”商明宝不听他鬼话,“你不高兴?你不是缺钱吗?
向斐然将烟夹到指尖,平静地看着她的双眼:“我不高兴。”
商明宝结结实实地愣住:“你嫌少?”
“我没要。”
“为什么?”商明宝急了:“那不算什么,我买个包都不止这么点,你救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如果给太多你肯定不收,这个数目刚刚好。”
她情急之下,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心里话。向斐然掐着烟默了半晌,不知道该说她好心,还是天真。他笑了笑:“然后呢,一笔勾销吗?”
商明宝迟疑了一下:“什么一笔勾销?”
倒把向斐然问住了。
什么一笔勾销?
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不舍得、无法眼睁睁看着一笔勾销的?
这个问题,第一次涉过了下意识的海,走到了他的意识台前。
他回答不了。
便不回答:“没什么。”向斐然掸掸烟灰,漫不经心的眉眼:“也许你的一句谢谢比一百万更值钱。”
商明宝果真说了句谢谢——虽然那天在医院里她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向斐然回了句不客气,走远了两步。
商明宝想跟,他制止住了:“别过来,这个烟不好闻。”
商明宝便站在原地,看着他指尖的那颗红星明明灭灭,越燃越短,直到最后被湿润的泥土彻底捻灭。
商明宝心里一个念头描了半天了,等他回来时,鼓起勇气说:“你可不可以搂着我走?”
“什么?”
“搂着我肩膀走,我怕。”
向斐然警告她:“想都别想。”
“可是我真的好怕,我又不是装的!”商明宝快哭了,递出手:“我手心里都是汗。”
刚刚一路上山一路看植物,十分沉浸,当然不觉得怕。但现在只觉得风声可怕,鸟叫可怕,虫子可怕,看不见的一切都可怕。
见向斐然没表示,商明宝收回手,难过且反思起来:他是不是觉得她很麻烦?她确实没有随宁大胆,可是女孩子怕黑也不是什么缺点吧。商明宝忍住委屈和恐惧,越过他面前,假装很洒脱地说:“算了,我也不是很怕。”
两只掌心汗涔涔的手攥得很紧。
大师开过光的护身符在身上,妖魔鬼怪(还有蛇、老鼠、虫子)快走开!
沙的一声,羊皮底玛丽珍皮鞋在砂石路狠狠一滑,商明宝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往后趔趄——电光石火之间,向斐然一手拽她手臂一手扣住她腰,逆天改命撤回了一次摔跤。
但没完,商明宝惊魂未定刚想说谢谢,脚下鞋底便又是一滑,这一次连带着将向斐然的重心也带失衡了。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边是一个陡坡,虽然不高,成年男性一个步幅的落差,但摔下去依然会很疼。
他脸色一变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将商明宝整个抱进怀里。
黑夜里看不清,商明宝只听到了一声闷哼,和扑簌簌随之滚下的小石头和泥土块。
向斐然一时间连话都说不了。自他八岁时开始出野外,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妈的,拿命伺候……
商明宝也摔得眼冒金星的,眼泪汪汪先发制人:“都说了让你抱着我走了……”
向斐然闭了闭眼,疼得呼吸抽紧,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后,凉凉地开口:
“别说了,抱着呢。”
第14章
商明宝缓过了头上那阵晕眩,想起身,却感到身上手臂紧了紧。
“别动……”向斐然难得没有用上干脆的语气,喘了一口后才低沉忍耐着说:“缓缓。”
商明宝长而细小的一只,发间堆着香气,像花束。
像洋桔梗。
你像一束洋桔梗。
向斐然把这句话埋回心里,冷淡地说:“行了,起来。”
商明宝睫毛里沁着眼泪花实在难受,起身前,她揪起他T恤领口,低头擦了擦。
向斐然:“……”
用起人来是真自然。
他松了点怀抱,宽大的手掌贴着她那一扇蝴蝶骨:“你有没有事?感觉一下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盛夏夜露微凉,越衬得他气息灼热,身体的热度从薄薄的T恤下侵袭着商明宝的每一寸肌肤,她忽而脸红,手脚并用慌乱地起身:“我、我没事。”
向斐然缓过了那阵,也跟着起身。
“你衣服脏了。”商明宝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在他身上晃了晃。
向斐然一手撑在树干上深呼吸,一边说:“不要紧。”
但商明宝仍是走了过来,在他后背轻拍。向斐然的深呼吸停在一半,转过身去,冷然扣住了她的腕子,拇指压着她的掌心。
“没人教过你,男女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手电筒温润的光下,他眉宇间压着罕见的烦躁,眉心蹙紧,眼眸里晦深似海。
商明宝被他质问得茫然,但还是委屈和怒气冲冲更多:“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什么?”
“我连自己身上的脏东西都不用亲自动手拍,给你拍你还……你凶我!”商明宝哼了一声,重重地抽回了手:“不拍就不拍,你以为我愿意……”
这一下近似于是将向斐然的手甩开。他只觉得手心一空,心里也形似被甩开他的那股力道重重地一掼,以至于有种咯噔一沉的实感。
他一时没说话,过了两秒,心平气和地:“谢谢你的好意,心领了。”
见商明宝仍默默不说话,向斐然勾了勾唇:“你跟刚见面的那两天,差挺多的。”
一个讲话很轻,一个公主脾气。
商明宝唰地一下抬起脸,盯着他问:“你喜欢原来那个?”
“没有。”
“你讨厌现在的?”
“也没有。”
“你就是更喜欢刚认识那两天的我。”商明宝低下头来。
其实差别也不是那么大吧……她只是看到他在意她,有一点忘乎所以。
“刚认识那两天的我,也不是假的。”她最终轻轻地说。
向斐然淡然地说:“陌生人之间谈不上喜不喜欢,别困扰了,不重要。”
剩下的回程路,一路沉默。
人在不高兴时,似乎连恐惧都要让位,难怪恐怖片里的炮灰总死在跟人吵架独自离开的路上。商明宝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在前面走着,什么也不怕了,心口很堵,似乎有什么东西如石块般垒得高高严严的,堵住了她所有的气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