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他的人生宛若幽微的风中之火,合该任由他熄灭在这盛世的余晖里。
*
一连数日,齐楹都没再去见执柔。
进了八月里,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因着快到中秋了,齐楹专程去了一回昆德殿。
大长公主正在抄经,齐楹没有打扰,在偏殿里等了小半个时辰。
待她抄完经时,已经过了正午。
“陛下来了。”齐徽在齐楹对面跽坐下来。
“再过十来日便是中秋了,朕来看看姑母。”
昆德殿位于未央宫最北,本就是个少有人来往的地方,再加之大长公主生性冷淡,不喜与人结交,故而这里愈显安静冷僻。
“陛下和过去不一样了。”齐徽端着茶盏,安静地打量齐楹,“哪怕在北狄时,我也常常能想起陛下幼时的样子。”
齐楹的话不多:“一晃十数年,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他脸上没什么笑意,脸色也不太好,人看上去分外疲倦。
齐徽默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开口:“薛家那个女孩,陛下是怎么想的?”
空气彻底安静下来,连风声都听不真切。
齐楹笑问:“姑母在说什么?”
“薛执柔。”齐徽并不喜欢打哑谜,“你有什么打算?”
“她是大司马要朕娶的人。”齐楹缓缓道。
“我知道。”齐徽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仍能洞悉他的心思,“你是我养大的,从你七岁开始便跟在我身边,微明,你心里想什么,我就算猜不出十分,也能推敲出一二。你如今已是天子,你喜欢谁、爱重谁,万万没有我插手的道理。只是薛执柔,她是薛伯彦的侄女,单这一条,你把感情投到她身上,便是错的。”
她的声音虽不尖刻,却在萧索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叔叔杀了多少齐氏宗亲,而有朝一日他若兵败被俘,你又岂会心慈手软放他生路?等到了那一日,你又该如何对待薛执柔?”
家仇国恨。
轻描淡写四个字,宛若大厦骤然倾塌,淹没他心中本不该有的心思。
若站于青史之上,不论向后还是向前,唯有情爱二字,轻若鸿毛。
“姑母。”齐楹突然开口,“朕或许,有一日可以不当这个皇帝。”
齐徽似乎笑了一下,她说:“若陛下不是皇帝,那么薛执柔要嫁的人,便不会是陛下。”
像是一把不甚锋利的匕首轻轻刺破皮肤,不至于痛彻心骨,却好似在一颗一颗地渗出血珠子。不单单是因为齐徽说的话,也是因为齐徽话里话外的生疏与薄情。
“姑母。”齐楹轻轻舒了口气,“姑母心里在怨朕。”
“不敢。”齐徽的声音平静,“中州日渐陷落,北狄人秣马厉兵,枕戈待旦。大裕重臣们占山封泽,圈占土地。陛下理应外修兵事,内肃朝纲。陛下心里装着的,应该唯有天下,一时感情与江山社稷而言,实乃不值一提。”
未竟之事太多,而一时的情爱,太轻太轻。
*
走出昆德殿时,天光正盛。
秋日的风已经带着寒意,不过才一个月的光景,便从酷暑重回寒秋。
他有意克制着不去见她,她便果然知情识趣。
元享立在肩舆旁边,轻声问:“陛下,咱们去哪?”
今日尚未传召过大臣,承明宫里还积压着许多本奏折。在与薛伯彦的斡旋鏖战间,齐楹常常只觉分/身乏术。
云影落在砖地上,留下一个缠绵旖旎的影子。
“椒房殿。”他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椒房殿分外安静,却玉倚着廊柱打瞌睡,齐楹来时竟无人发觉。
奴才们都守在殿外,唯独齐楹自己走到了正殿门口。
他抬手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他浅浅蹙着眉心,叫她的名字:“薛执柔。”
“薛执柔。”
齐楹屏息去听,仍不见动静。
几个念头自他脑中几番闪过,电光石火。待齐楹回过神时,他已经用肩膀将门猛然撞开了。
疯了,他定然是疯了。
肩头发痛,心脏也跳动得分外剧烈,咚咚地在头脑中轰然作响。
齐楹走进殿内,寻着记忆中的方向去往执柔的寝殿。
其间险些被两个绣墩绊倒。
卧榻上,依稀传来执柔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好似沉浸在一个恬然的梦境里。
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爬上齐楹的唇角,他松了口气,缓缓扶着床柱在那熟睡之人的床沿边上坐下来。
灯火煌煌,他人却在笑。
“朕看不到,便总是喜欢多想。”
第17章
执柔醒来时,空气中依稀的降真香还尚未散去。
这是独属于齐楹的味道,竟叫她也生出了一丝恍惚。
细算下来,她已经有十余日未曾与他碰过面了。
未央宫竟如此之大,若不是存了一份心思,便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她起来后吃了些点心,承明宫便派人送来消息,说后日要将尚太傅的女儿送进宫来,该给的位份尚没有定下来,余下的都听皇后来安排。
执柔说了声知道了,命却玉将人送了出去。待却玉回来时,便听她好一番抱怨:“奇了怪了,门闩怎么断了。晌午时还是好好的,莫不是午后起了妖风咱们却不知道?”
郑秦下午时去了少府监领秋衣,听闻此言亦压低了声音:“七月半才过了多久,别是有什么……”
却玉听了忙去堵他的嘴:“这东西哪能是乱说的,再多说一句,必得把你送去永巷掖去挨罚。”
听得郑秦连连讨饶:“不敢了不敢了,姐姐饶了我吧。”
他们插科打诨,执柔便坐在灯下发呆,却玉小声地叫她:“娘娘,尚姑娘那边……”
“永延殿上月末才添过瓦,殿中的梁柱也上了一遍新漆。便叫尚姑娘先住下吧。”执柔站起身,“你同我去少府监开库房,看看能再添置点什么。”
*
尚存的这个女儿闺名叫令嘉。
瑰姿艳逸,玉面桃花。
送进未央宫的头一天,专程来给执柔行礼。
三跪九叩,找不出一丝错漏。
只是为人却分外冷淡,话也不多。
执柔带她去拜见大长公主,一路上竟除了寒暄之外,再无二话。
大长公主早便听说了今日会送来一位女郎,等打了照面,才听下人们说起是尚太傅的女儿。
素来雍容富丽的大长公主骤然失色:“谁?”
两名中谒者不知其意,只得再次重复:“是尚太傅家的女郎。”
大长公主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尚太傅……不是从未曾娶妻么?”
当着执柔和尚令嘉的面,中谒者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一直沉默的尚令嘉却突然开口了:“回大长公主的话,我母亲并非是尚太傅的妻妾。”
时下尤其看重清白两字,她这话一开口,大长公主的脸色便又难看了几分。
她缓缓站起身,扶着侍女的手走到尚令嘉的身边,细细地观察着她的容貌。
似是而非,竟一时间也看不出和尚太傅有几分像。
“好,好……”齐徽一连说了三四个好字。
她重新跽坐到桌案前,对着侍女无力地摆手:“赏吧。”
四个漆盒,比当年给执柔的赏赐体面了数倍。
尚令嘉的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喜色,她从容地叩谢,大长公主便下了逐客令:“我身子不大舒服,便不留你们用膳了,皇后和尚姑娘请自便吧。”
离开昆德殿后,尚令嘉率先向执柔请辞,二人各自向南向北,互不干扰。
*
时间转眼到了中秋。
偶尔有些朝堂上的事传来,执柔懂得不多,也不愿去深问。
和益州太子那边仍焦灼着,哪方也不愿退让一步。除却益州,河阴、晋阳、壹昌都有零零星星地小股起兵。外头动乱太多,不大太平,这一年的中秋便只能是从俭过了。
今年的年成不好,微州的粮食也不及往年丰沛,大司马便准备在宫里准备出两场傩戏来。
大傩仪本该在立春前后,有‘逐尽阴气为阳导也’的意思。
选了一百多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赤帻皂制﹐执大鼗,蒙熊皮。
穿着朱色、玄色的衣裳,吹笛鼓瑟,赤足描眉。
未央宫的前殿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齐楹跽坐于正中,执柔坐在他身侧,尚令嘉则坐在下首。
大长公主称病,今夜却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