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夜风徐徐,火光微动,齐楹不悲不喜地坐在那,身上落着丝绦摇曳的影子。
有大臣为薛伯彦敬酒的声音传来:“晋阳的三五流民竟真拿自己当了角色,几次三番在咱们眼皮子地下作祟。大司马智勇双全,这头一杯,我当敬大司马。”
执柔下意识看向齐楹,齐楹虽看不见,却能从吹拉弹唱间知道演到了哪里。他微微侧身,抬手指着场中傩戏:“看,钟馗出来了。”
这一折戏正是最热闹的光景,齐楹漫不经心地将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桌案前。
下头薛伯彦几番推杯换盏,他并未放在心上。
而是对着执柔伸出手:“害不害怕?”
那些判官钟馗或青面獠牙,或绣画色衣,有的执金枪,有的拿龙旗。在这泛着寒意的凉夜里,的确有那么些许狰狞可怖。
执柔没抬手,齐楹就笑了:“生朕气了?”
他的笑容明晃晃的,执柔说了声没有,抿着唇将手搭在他的掌心里,齐楹便握得紧了:“那给朕说说,演到哪了?”
月在云雾里,他的声音虽安静,却能穿透下面的鼓瑟笛声,清清楚楚地落在执柔的耳朵里。
“有个金镀铜甲的将军,拿着龙旗在驱鬼呢。”执柔小声说。
她声音也是柔软的,把这一折驱鬼的傩戏,说得也像是在作百戏。
这一幕落在薛伯彦眼中,却是极满意的。
他端着酒杯,向齐楹笑说:“陛下与娘娘夫妻伉俪,感人至深。臣这一杯酒,敬陛下与娘娘。”
齐楹含笑举杯,一饮而尽。
喝了这一杯酒,便大有几分君臣同乐的架势。到底是齐楹登基后的头一个中秋,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
“长安城高池深,亦有天险可守。高踞天下之紧要喉舌,雄关数座。加之大司马运筹帷幄,何惧黄口小儿?”
“益州不过区区百里之城,如何能与我长安沃野相较,只待大司马一声令下,我等即刻挥师南下。”
薛伯彦多喝了几杯本就兴致高昂,再加之群臣恭维,他抬起眼,恰好见齐楹与执柔双手交握,心中愈发觉得胜券在握、志得意满。
执柔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目光最终落在了齐楹与她握在一处的手上。
她用了一分力气想将手抽出来,齐楹却没有松手。
云飘走了,酒杯中倒着那轮金灿灿的满月,宛若玉盘上落满了清晖。
齐楹倾身至她耳边,似在安抚:“别急,一会儿要吃消夜果了。”
他说话时带起的气息吹动执柔耳边的碎发,摩擦着她的脖颈和脸颊。
消夜果也是为这场大傩仪专程备下的。
有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
“为你专程加了一道粔籹,就是按你上回说的,加了蜜豆和甜酪。”他循循善诱,似是在哄劝幼童。
从始至终,他唇边都带着笑,似亲厚也似疏远,介于真假之间,叫人猜不穿他的心思。
一枚又一枚玲珑的果子摆了上来。
模样也分外精巧别致。
齐楹浅尝过便放下了。倒是执柔多吃了两颗,入口香甜,唇齿留香,就着宫中果酒,不知不觉便饮过数杯。
待要喝第四杯时,齐楹终于开口了:“给皇后换杯茶来。”
他声线虽平,却是不容质疑的语气。
却玉换了壶茶水来,傩仪也渐渐到了尾声。
执柔第一口便喝出不对,转过身才要同却玉说话,齐楹先开口了:“朕一会同你有话说。”
他说得平淡,执柔的酒却当即便醒了三分。
夜里的戏散场后,齐楹乘坐着肩舆陪着执柔回了未央宫。
落在外人眼里,自然是皇帝对皇后宠信优渥。
月华如练,穹庐万顷,繁星如屑。
二人并肩坐在肩舆上,执柔抬起头望向那轮熠熠的明月。
记忆里的月亮,好似也是在江陵时,才显得更圆满一些。
回到椒房殿,醒酒的汤一并做好了送来。
齐楹坐在床沿上,听着执柔小口啜饮着将一碗汤喝了个干净。
“这虽是果酒,用的却是花雕。”他起了头,“后劲上来了,便要觉得难受了。”
执柔才吹了风,此刻倒是觉得好些了,她细细打量着齐楹灯下的半边脸,他背对着光坐着,颈下交领绣着银色的暗纹,在这煌煌灯下,闪着一丝细碎的辉煌。
“陛下。”酒水的花果香气尚在唇齿间徘徊,执柔的声音也不似白日里那般平和,“陛下这般待我,可是因为大司马的缘故?”
她这句话全是借着酒意说的,可说出了口,那股劲儿却又散了。
他们成婚那日分明早有言在先,死生祸福,各不相干。
她今日这般问,齐楹无论说是还是不是,都不得宜。
执柔轻轻咬了咬舌尖,又改口:“陛下不必答了。”
他们两厢坐在这,沉默了良久。执柔有些头晕,不自觉捏了捏眉心。
齐楹问:“可是觉得难受?”
知他看不见,她有心搪塞:“尚可。”
他们俩对坐着,离得不远不近,齐楹却又无端想起那日在马车上,这年轻女子的长发就那般缠绕在他的手指间,柔顺又坚韧。
“薛执柔。”他叹气,“不要搪塞朕。”
他起身,墙边的架子上放着铜盆与巾栉,齐楹将巾栉浸透了水,再重新走回到执柔的面前。
他一手托着巾栉,另一只手停在在执柔的下颌处,好让她借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来。
第18章
巾栉带着热气落在了执柔的脸上,她得视线便渐渐陷落进了黑暗里。
就好似回到了他们新婚那日,她拿着发带遮住自己的视线一样。
粘稠的黑夜原本就是会叫人惧怕的,只是齐楹的手指轻柔,细细地擦过她的眉宇脸颊,执柔闭着眼,内心里也平静安定下来。
“今天是中秋。”他的声音隔着一层布传来,低低沉沉,也不似以往那么清晰。
“皇后今夜可曾赏过月亮?”
他起了个头,想要同她说两句话。执柔低低嗯了一声:“方才已经看过了。”
“很圆也很亮,照得出人的影子。”
脸上的巾栉被人拿走了,摇摇晃晃的烛影亮得执柔微微眯起眼睛。
“朕从前也是见过月亮的。”齐楹在她旁边坐下,“只是记得也不甚真切了。”
他的语气倒也听不出什么伤感,齐楹拿着帕子又开始替执柔擦手指。
一根又一根,从指尖擦到掌心。
执柔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们两个人的手隔着一层布,好像有了这层巾栉,一切都显得心安理得起来。
“不问问朕想同你说什么?”擦完了一只手,齐楹摊开掌心,示意她将另一只手放上来。
执柔的睫毛在灯下微微颤着,咬着嘴唇却没有开口。
“朕说了实话,你不要生气。”齐楹没有强迫,把帕子折好了放到凭几上。
他的手生得格外漂亮,骨节分明,远处的烛光落在上面,在地毯上落下一个宛若蝶翅舒展的影子。
执柔的心却随着他的动作惴惴不安,一口气悬在喉咙里,上不来又下不去。
“这场傩仪,朕小时候看过,用这里看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被丝绦覆盖着的眼睛。
“所以方才演了什么,朕还能记得一星半点。”他微微仰着脸,似在感受着烛火的亮光。
他主动提起了自己的眼睛,执柔却不敢顺着他的话去说。
人总有不想提及的东西,譬如她的故乡,再譬如说齐楹没有颜色和生机的世界。
“朕虽然看不见,却不代表朕什么都不知道。”
“薛执柔,你知道朕是什么吗?”
傀儡。
一个词语呼之欲出。
齐楹对着她无声弯起唇角:“方才那一折傩戏,里头也有这样的故事。譬如说是巫蛊傀儡,总得有另一个人提着根游丝一般的线,那人进一分,傀儡也跟着进一分。”
“线断了,傀儡便死了。”
半开的锦支窗吹进一缕风,骤然吹灭了一盏灯。
椒房殿内烛火摇摇,齐楹的脸明明暗暗。
“所以,不要问朕的心在哪里。”齐楹扣住执柔的手,将之拉至自己的胸前。
隔着华美的衮服,执柔的手指贴着齐楹的胸口。
玄色龙纹鳞鬣峥嵘,金线像是密密匝匝的网。
齐楹的心跳声依稀停留在她指尖,像是纷乱的雨声,执柔不安地蜷起手指。
“有些话,因着朕的身份,朕不能说。”他的手掌按在她的手背上,有些冷。
“别和朕生气了。”
他俩便这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执柔低声开口问:“怎样,都不能说?”
齐楹笑了,笑容有几分孤单:“朕希望能有说出口的那一天。”
他缓缓松开了执柔的手:“想到了两阙诗。想不想听听?”
不待她作答,齐楹一手轻敲凭几作节拍,一面轻声哼唱起来。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