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
出了椒房殿,齐楹在夜风里站了许久,他将手摸向自己腰间,那里佩戴着一枚香囊。
香囊里,是一根女子断了的青丝。
元享看不下去,终于说:“恕属下多句嘴,陛下其实……大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为别的,只图自己高兴。”
“元享啊。”齐楹今夜亦饮了酒,心情却还不错,他扶着元享的胳膊走下台阶。
“她有干净清白的心,而朕没有。”他停了停,又说,“朕的寿数或长或短,可朕总得让她能好好活下去。”
“情爱二字,轻若鸿毛。”
*
过了中秋不久,尚令嘉被册封为婕妤。
这是内宫的一件喜事,执柔另外送了不少东西给她。
齐楹没有召幸她,却也赏赐了一些东西,各自相安无事。
大长公主却频频喜欢传召尚婕妤,一去便是一下午。
执柔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隐,却玉忍不住抱怨了几番:“若说起来,娘娘既是正经主子,入宫也比尚婕妤更早些,怎么大长公主偏偏喜欢召见尚婕妤呢。”
“与人相交总得讲求出一个缘字。”执柔才抄完佛经,把狼毫笔架在了云山笔架上,“大长公主和她投缘,自然见得多些。”
“娘娘,听说了吗?”却玉压低了嗓音,“说是因为尚太傅,曾和大长公主有过那么一段过往。”
执柔鲜少听宫中的闲话,就算听了也只当没听。
阖宫正在传蜡烛,她抬起眼,看向窗外一层复一层亮起的灯火来,渐渐次次,宛若潮水。
人与人,到底是难逃情谊二字。
红尘中人,向来没人能免俗。
天气有些冷了,椒房殿里烧了几个炭盆。
银炭静谧安详地燃烧着,空气有些冷,哪怕披着氅衣,仍觉得泛着一丝细密的寒意。
西窗下栽种着绿萼梅,今年宫里的花草都长得不如往年,明烛高照,显得有些伶仃。
郑秦才从外面传完蜡烛回来,进了门便猛地跪下来。
“这是怎么了?”
他是入宫十几年的人了,老成又妥帖,不像是个容易被唬住的人。
郑秦身子有些颤,口齿还算是清晰:“大司马今日得知乐平王去了益州,在承明宫发了好大的脾气,奴才经过时当真被吓了好大一跳。”
“六镇急报,乐平王亲率十万大军,起兵北上。昨夜已经攻入濠州,现下只怕快到麓州了。除此之外,北狄亦望风而动,数度侵扰大裕北境。南北夹击,粮草齐备,咱们若是接连败退,只怕要……”
四面楚歌。
执柔的心重重一沉:“陛下呢?”
“承明宫如今全是大臣,外头的丹墀上也全是等着召见的人。只怕陛下和大司马几个昼夜都不能安枕了。”郑秦心里害怕,却又不敢声张,“娘娘,娘娘您说,咱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咱们再愁也是没用的。”执柔扶着桌子坐在榻上,“你去命人做些吃的送去,天气冷,给在外面候着的大人们添几个炭盆,烧些热水泡茶。再开我的库房瞧瞧,账上还有多少银子能挪动,若是能凑够一千两,便替我交给陛下,说是我一点心意。”
她才入宫,身上攒下的银子不多,除去首饰,这一千两基本上便是全部身家了。
郑秦咬着牙说不出话来,却玉望着执柔,眼神中也有惧意。
“这事早晚也会传出去,可无论如何,你们却不能乱。”执柔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是他们手眼通天,打到长安怎么也不是一时三刻做得到的。且不说才打起来,许是还有洽谈的余地。”
这些话她说完自己都不能尽信,倒是郑秦和却玉松了口气:“还是娘娘说得在理。”
执柔做惯了仰人鼻息讨生活的人,如今也成了旁人的主心骨,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郑秦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说:“只是大司马今日,罚了陛下身边的人。”
这个消息比旁的来得更真切更有冲击,执柔的手微微收紧,郑秦缓缓说:“就是那个叫元享的,此刻正在承明宫外受廷杖呢。”
“多少?”执柔吐出一口气,“多少杖?”
郑秦艰涩开口:“八十。”
这是个近乎可以夺去一条性命的数字。
执柔站起身便向外走,却玉和郑秦一道拦着她:“娘娘要去哪?”
郑秦跪下来磕头:“都怪奴才多嘴,娘娘千万别去,大司马雷霆之怒,但凡有求情之人,一并重罚。”
元享和执柔本来没有情分可言,更甚至他对她心中有怨亦有恨。
但他是齐楹的一双眼睛,一根拐杖。
若元享死了,齐楹又当如何。
执柔站在椒房殿门口,抬眸望向寂静的穹庐。
云遮月,月遮灯。
“我不去承明宫。”她轻声说。
从椒房殿到承明宫,要经过徽华门。执柔走到徽华门边,终于停下了脚步。
站在这可以遥望那高耸入云的双阙,以及七十二阶之上的丹墀。
丹墀之上,人影攒动。铜鹤铜凤倒映着幽微的灯火。
听不见人声,只能看见高高举起再重重落下的廷杖。
却玉低声说:“他竟一声没吭。”
这种公然拉到众人眼前的行刑,要的无非是要威慑众人。
木质廷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令人牙酸,唯独不见呼救求饶声。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执柔看到了齐楹,他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众人之前。
昏昏昭昭,不见天日。
执柔好似又听到了那一夜,他哼唱的歌声。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那时,他仰着脸,在煌煌灯下对她笑:“线断了,傀儡便死了。”
第19章
许是这男人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样子见得多了,以至于执柔忘了,他不过是局中的一环。
他是被时局困住了。
“为什么要罚他?”执柔问郑秦。
郑秦摇头:“大司马没说。”
那便是有不可言说的理由了。说到底,这一切都在薛伯彦一念之间罢了。
丹墀上的生杀刑罚停了,元享似是一块破布般被人抬了下去,台上众人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大臣们渐渐地都散去了。
他们出宫是要从定坤门走,不会经过执柔的徽华门。
齐楹一个人站在原地,待人声散去,他缓缓半跪下来,用手指轻轻贴到了砖地上。
鲜血早就冷透了,绵延在汉白玉石阶上,宛若雪中红梅。
他想知道地上到底有多少血,便只能这样用手一寸一寸地来摸。
执柔拎着裙子缓缓走上丹墀,离他越近一分,视野便愈朦胧模糊一分。
秋日里的风吹在脸上,带着血液的咸腥。
齐楹听出了她的脚步,缓缓抬起头来。
他唇边还在笑:“这回,朕只能求你了。”
“你瞧瞧地上有这么多血,元享他还活得成么?”
执柔本不想叫他听出自己的哽咽,可当她垂眸望向齐楹时,眼泪便再克制不住,汹涌地溢出来。
他脸上仍旧看不出凄惶哀痛,甚至从始至终,唇角的笑容都没散去:“朕求你,说句话。”
“能。”她点头。
“好。”他似是信了,“旁人说的朕都不信,你若这么说,朕便信你。”
齐楹缓缓站起身:“外面冷,进来坐吧。”
承明宫里乱成一团,几个小黄门在打扫正殿中纷乱的杂物,齐楹将执柔带回了自己的寝殿。元享不在,他独自洗了手,然后走到了执柔身边。
鎏金兽首的香炉里降真香的味道已经淡了,青色的缦帐垂落在屏塌侧面。窗边的酸梨木香几上放着一只双耳瓷瓶,瓶中插了两根松枝。这寝殿里清清冷冷,就连陈设的颜色都这般暗沉。
松香微微,齐楹平声道:“松枝是元享从你宫外不远处的凤凰松上折来的。”
他已经平静下来,手中拿着一根新的丝绦,茶青的颜色,上头细微处绣了两片竹叶。
“还得请你帮朕一个忙。”他如是说。
他脸上那条丝绦沾了土,半干不干地贴着皮肉。
执柔接过这条新的,齐楹已经抬手将脸上的丝带开解下来。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他没有刻意避她,执柔第一次看清齐楹的脸。
冷冽的眉弓下,一双山色空蒙的眼。
星垂平野,平湖秋月。
晚风拍窗,他对着她伸出手,露出掌心的那条丝绦。
齐楹长着一双浓黑的眼睛,睫毛向下垂着,这模样看着却叫人不觉得清冷疏远了,无端多了一二分温润平和。
看惯了他戴着丝绦的样子,这幅模样当真叫执柔愣住了。窗户外是才挂不久的新式样宫灯,他们二人临窗站着,齐楹的脸便时亮时暗,眼眸空寂似雨落寒山。
他低道:“太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