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第22章

作者:步月归 标签: 现代言情

  齐楹才沐浴过,发丝拢着水汽,衣领亦泛着一丝潮湿。

  发散在背,他手里握着茶盏,正垂着眼睫,安静地喝茶。

  他听到了执柔的脚步声,顺着声音的方向仰起头。

  “怕身上的病气冲撞了你。”他笑着解释自己为何要沐浴,好似怕她生气一般。

  执柔在他对面跽坐下来:“陛下的心情不错。”

  “是啊。”齐楹将茶盏落回到桌几上,“朕想通了一件事,所以高兴。”

  他的一半侧脸都在阴影里,那双寂静的眼睛却倒映出一丝微光,像是江陵渡口,拨开浓雾时恰好看见的海女神像。

  “你想不想听一听?”他的眉梢眼底全是笑意。

第22章

  他这人的厉害执柔早就见识过了。

  他想说的话, 拐弯抹角过几回也能叫人明白,若他不想说,便?是求也求不得他开口的。

  “陛下有什么高兴事?”执柔语气?轻柔, 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过来。”齐楹向她招手,叫她和自己坐在同侧。

  “建德年间, 广陵思?王名叫刘荆。他写信给东海王说:当为秋霜,无为槛羊。”他挑起一缕执柔的青丝, 绕在自己的指间,“意思?大抵是做事要主动筹谋, 不能坐以待毙。朕觉得他说得很对?, 你觉得呢?”

  执柔的视线落在齐楹的手上, 低声说:“臣妾今日读了《陈政事疏》,里头便?有这么一句‘日中必熭, 操刀必割’, 陛下既做了决断,臣妾觉得这样也好?。”

  齐楹听闻失笑:“朕想说的, 其实?并不是政事。”

  他从桌上拿了个新杯子, 又端起茶壶来替她倒满。他的东西摆放起来都有着自己的秩序:“来, 给朕讲讲,《陈政事疏》你都看懂了什么。”

  茶刚好?倒了七分,温度适宜,执柔握在掌中, 小声说:“若欲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至于髋髀之所, 非斤则斧。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齐楹赞许一笑。

  水汽弥漫开, 执柔继续说:“其实?这句话,臣妾的父亲曾给臣妾讲过。父亲说,治国就如同庖丁解牛,刀刃只为了划开皮肉,到了骨肉关节之处,便?要用斧劐分割。严刑峻法便?是人主的斧劐。”

  “你说得对?。只是现在,咱们用法,却?不用厉法。”齐楹松开执柔的头发,拉过她的手,轻点她的掌心,“如若不然,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臣民百姓便?会人人趋利而避害。”

  话说至此,齐楹微微一哂,忍不住摇头:“朕今日不是来同你讲国事的。”

  不是国事又是什么,先提起了广陵思?王,又聊到了了《陈政事疏》。

  他将下巴缓缓靠在执柔的肩头,半垂下眼睫,声音低柔:“你先前说的,还作不作数?”

  执柔的呼吸一顿,疑惑:“什么?”

  齐楹的呼吸仍带了几?分灼热。执柔有些忧心,又有着医家本?身的恻隐之心,她抬了手,想要去贴齐楹的额头,却?被他抓住,缓缓落在自己的双眼上。

  眼睫轻颤,宛若蝶翅舒展。

  他轻笑:“你说,想要做朕的眼睛,还作不作数?”

  梧桐树的影子倒映在窗上,灿烂的金阳照得出叶脉的轮廓。团团的影子像是灯影戏,前朝时,灯影戏总是和鬼神串联在一起,说是能为死人招魂。如今已经流传到了民间,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

  执柔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只是在那一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灯影戏一般。

  摇动的树影,窸窸窣窣的虫鸣,檐下的鸟雀。

  “自然是算的。”她咬着嘴唇说。

  肩上那人好?似松了口气?:“怕你不肯认,朕担忧了好?一会。”他的手仍与执柔握在一处,齐楹弯唇:“口说无凭,你要给朕写下来。”

  这句便?是玩笑了。

  见?身边的那人没有反应,齐楹便?抬起头来。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执柔的脸上,想要去摸她的表情?。

  上一回摸她的脸还是成婚那一晚,她对?着他说了很多,在他看来不着边际的话。

  让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再便?是这回了。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唇上,那片柔软的唇被她的贝齿咬得很紧。

  “怎么,还是叫你为难了?”齐楹笑,用指尖把她的唇片解救出来,“你若为难,朕……”

  “陛下是愿意信臣妾了吗?”她的发问打断了齐楹要说出口的话。

  齐楹的手再向上摸,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有悬而未落的泪。

  不知是何时氤氲起来的,连睫毛都黏在了眼下,虽然看不见?,却?猜得出她模样可?怜,就连落泪都安静得没有声音,是会惹人心疼的。

  他指尖才碰到她的睫毛,两滴泪便?落在他指腹。

  “你这样子哭。”齐楹叹气?,两手按在她肩上,让她和自己平视。

  千言万语涌上来,齐楹却?不知道该如何让她高兴。

  “对?不住你。”他说了这四个字,两只手合拢在一起,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你愿不愿意给朕将功折罪的机会。”

  执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

  许多年来,禁中人人都不愿去相?信她,这早就成了心照不宣的事。

  太后和皇后的防备,她看破却?不愿谈破。

  齐桓的利用和犹疑,她亦照单全收。

  薛氏女这三个字,将她画地为牢。

  齐楹侧着头等她说话,依稀的天光照在他的乌发上,漾开一丝弧光。

  执柔咬着嘴唇胡乱点头,齐楹感觉到了她的动作,抬起手,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那一滴泪。

  “皇后的眼睛生?得如此美,朕从此便?目明心亮了。”

  执柔没见?过齐楹这么笑,似有如释重负,雪落空山。

  他的笑意带着一丝含蓄和克制,或许还有更深的什么,执柔尚且看不穿、猜不透。

  炭烧得似乎更热了,齐楹拿了帕子给她,叫她擦去脸上得泪。

  齐楹桌上摆了三四本?折子,他从中挑出一本?:“你愿意为朕读一遍么?”

  执柔应了,将红本?的奏折接过,顺着念出来:“八月十七未时,尉迟明德联手乌桓王无何、鲜卑王丘伦联手攻入五原郡。虽旦夕破两城,但汉军已于夔郡破敌挽回败局,如今与尉迟明德成胶着之势。”

  “夔州郡守朕还记得。是建德年间赀选上来的人。”齐楹点了点桌上的纸笔,“你来替朕写。”

  “何熙擢升为虎贲中郎将,庞雄、耿慬擢为部都尉,点兵十万,前往夔州郡。”

  执柔写罢,齐楹又拿来了第二本?奏折。

  写奏折的人是薛伯彦,字迹潦草,龙飞凤舞,她辨认得有些困难。

  “廷尉左监方懿和收受贿赂,渎职卖官,私开赌坊,请上重辟。”

  齐楹用手指轻轻点着桌沿:“方懿和。”

  他尚在病中,人也消瘦,大有三分弱不胜衣的感觉。可?到了裁夺政事上,眉弓处露出了淡淡的机锋:“此人是上任廷尉晏崇观举荐的人,朕虽没见?过,却?读过他的《论积贮疏》,倒不像是收受贿赂的人。刘仁在外头,你去叫他把方懿和从亭部提来。”

  刘仁便?是那个小黄门。

  “晏崇观当年举荐的人有三位,如今只剩这一个了。”齐楹摇头,“朕愧对?他。”

  “晏崇观?”执柔念了一遍。

  “他是朕昔日伴读。”齐楹解释。

  “那他现下在何处?”

  齐楹没有抬头,轻描淡写:“黄土陇下,枯骨一具。”

  又是无声的浩劫与厮杀。

  一阵久久的沉默,刘仁说方懿和到了。

  桌上放着的是齐楹覆目的丝绦,执柔拿起来替齐楹系好?。

  “劳烦你了。”齐楹对?着她笑。

  两人适才说了许多古怪的话,现下叫人觉得又近了几?分,执柔莫名的脸上一烫,说了声没事,便?躲到屏风后避嫌去了。

  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带着锁链相?碰的声音。

  “你是方懿和?”齐楹问。

  “是。”

  “这本?折子,你自己看看。”说罢他把奏本?交给刘仁,让刘仁转呈给方懿和。

  方懿和身上带着锁枷,双足亦挂着铁链,他盯着脚边的奏本?缓缓道:“臣只求速死。”

  他跪在地上,头却?仰起:“无论上面写了什么,方懿和都认罪伏法,只求陛下给臣一个了断。”

  这声音听得有些耳熟,执柔还在忖度此人的身份,齐楹已经开口了:“北街七巷,你当街遇刺,险些命丧当场。如今到了朕面前,许你一个伸冤的机会,只此一次,过时不候。”

  执柔猛地想起,此人分明是她曾在北街救过的人。

  方懿和眼中露出一丝警惕:“陛下如何得知?”

  齐楹平淡道:“执柔。”

  执柔只得从屏风后绕出,方懿和眼中神色变换过几?轮,口中喃喃:“难怪……难怪……”

  “朕知道你们方家,世代行律。你是晏崇观举荐的人。”齐楹道,“朕不认识你,但朕愿意相?信晏崇观。”

  方懿和苦笑:“长安城中数家当铺被廷尉查抄,陛下可?知,杀臣一人,便?可?少无数株连之祸。若不将此事了结在臣一人身上,陛下可?知究竟要杀多少人?”

  他长身而跪,头重重磕下:“介时,朝廷将无可?用之人。有些话,臣不能说。”

  “你不信朕能还你清白?”

  “臣信。”方懿和笑意勉强,“但臣深知,回天乏术。”

  “皇后。”齐楹转向执柔,“你说说看。”

  执柔没料到齐楹会叫她来答,迟疑了一下,方说:“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方君今日欲舍生?,看似慷慨就义?,实?则是无奈之举。方君舍弃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一个良机,我知道若不是心灰意冷,方君不会愿意杀身成仁。”

  方懿和听她说完,人也失了几?分力气?,逡巡良久,终于开口:“臣愿说实?情?,但却?只能说与陛下一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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