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他们有的须发皆白,有的各自结了儿女姻缘,关系复杂程度超出?了执柔原本的认知。
这?些大臣里有不?少人执柔都听过?名字,却很难一时间对上脸来。
幸好这?样的大朝会,本也不?需要?她说什么话。
离京前要?处理的大事小情,齐楹已经做完了七七八八。
今日说起的无非是大裕十?个?州的蝗灾。
灾情已经平定下来,还余下些善后收尾的琐事。
司徒名叫贺齐:“大裕总共只有十?三州,如今有十?州都受了蝗灾之困,臣请朝廷增设赈灾之银两,以备无虞。”
“银两一增再增,前前后后已添至数十?万两。如今朝廷还在打仗,海一般的银子也喂不?饱下头几万张嘴。这?些银子能到灾民手中的,只怕一半都不?剩,层层盘剥下去,何日才是个?头?”
这?件事在朝堂上说了大半个?时辰,谁也不?能说服谁。
最后,贺齐终于望向了垂帘后的那个?人:“还请娘娘定夺。”
这?句话一说出?口,空气中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众大臣面面厮觑,内里各自腹诽着:连大臣们都众说纷纭的事,难不?成当真要?这?深宫妇人做主,还是大司徒别有居心,想叫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后当众出?丑?
执柔也没料到当真有要?她定夺的朝政。
隔着一道垂帘,大臣的神情都看得不?甚真切,尚存和方懿和从始至终都没有开过?口。
他们二人对了一道眼神,都在想着如何补救。
垂帘后面的女人微微动?了动?肩膀。
清淡的声音缓缓响起:“我记得,大裕每年都要?收租米?”
贺齐点头:“回娘娘,是要?收租米的。”
所谓租米,便是十?三个?州府向佃户们收取的粮食,屯在各州各郡之中。
“可?否将扬州、苏州等地的租米调去乾州、长州?”执柔顿了顿,又继续说,“我在江陵时随我父亲见过?屯租米的粮仓,许多?米存得时间太久,或是被虫蛀或是被鼠偷,每年浪费的粮食便是万千之数,江南各州粮食充足,先挪来他们的租米救济灾民,待到丰年时再归还。一来解了燃眉之急,二来也少了折耗与浪费,三来也不?用从国库额外拨银子下去了。”
贺齐与太常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一分讶异。
“这?道也不?失为一个?折中之法。”贺齐如是道。
大臣们又议了片刻,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最终由?太傅一起敲定了这?个?法子。
那日散朝之后,执柔离开了前殿。
御辇上覆盖着一层燕飞,细碎的流苏在眼前晃啊晃的。
抬轿的小黄门止了步子,却玉小跑着上前来:“娘娘,方大人在前头。”
方懿和。
执柔望去,方懿和一身玄色官袍立在夹道一侧,对着她行了个?礼。
“方大人没回去?”
她柔柔地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棱角。
“本来是要?出?宫去的,顺路路过?这?,恰好碰上了娘娘。”
这?里离章华门南辕北辙,执柔却也不?想拆穿他。
“嗯。”执柔颔首。
年轻的皇后穿着石榴红色的缎面氅衣,这?颜色老了些,衬不?起她水葱一般的年纪。只是这?颜色庄重,压得住气势,也更能衬托出?三分她的矜贵来。
方懿和的目光撞上她的笑,猛地错开眼去,不?敢再看。
“娘娘今日说得极好。”他低声说完,而后顿了顿才继续,“唯有一桩,臣还得与娘娘再斟酌一二,扬州太守同长州太守私交不?好,平日里颇多?龃龉,如今朝廷要?动?扬州的租米,只怕扬州太守很难心甘情愿地调拨粮食过?去。过?去那些年,因着这?一层缘故,但凡有灾情,长州那边的日子都不?大好过?。扬州是重镇,其余各州都不?愿得罪扬州太守,因而长州的日子总不?大好过?。”
治大国如同烹小鲜,待方懿和走后,执柔仍在思考着这?件事。
朝政国事,哪里是书本上白纸黑字那么一目了然。
冗杂的政治或许能拨丝抽茧,人情世?故却还得思索拿捏。
拿着中常侍拟定的单子,执柔重新勾了几笔,为这?次赈灾定了几名钦差。
派去长州的是朝中几位刚正的老臣,名字都是方懿和写好之后送进来的。
有些名字执柔也有些印象,知道的确是正直端方的人,能担得起这?一份重任。
日子便流水一天?一天?地溜走了,执柔每日坐在垂帘后,一面听着大臣们讨论国事,一面悄悄去记他们的名字,她手里握着一个?本子,时常在上面勾勾画画,除了名字,偶尔还会记录一些他们说过?的话。
刚进十?月的一天?,执柔靠着廊柱温习着自己记录的册子。
阳光照得人很是暖和。
郑秦从外头进来,烟墩帽还挂着一层霜,脸上却带着喜色,先是磕了个?头,而后端端正正地捧起一个?托盘:“娘娘,陛下来信了。”
第32章
这是永熙十一年的初冬。
也?是齐楹时隔近一年的光景, 再一次同齐桓坐在一处。
殷川城外搭着偌大一间青帐,遍身战甲的天策军护佑左右。
适逢残阳如血,自先秦时便伫立于?此的高大城郭, 向两侧天际绵延出不见首尾的女?墙。
历史的沧桑如同车轮,碾压在身处此地的每一个人?心里。
齐桓在青帐外站定了身子?, 长长吸了一口气。
有小黄门替他掀开青帐的门帘,他缓缓走?了进去。
帐中只坐了齐楹一人?。
他没有穿天子?衣冠, 身上只是一件月白色的襜褕,织金镂月, 长发束冠。
人?也?一如过去那般平淡安宁, 听到齐桓的脚步声, 齐楹缓缓抬头,他眼上的丝绦随着动作轻轻摇曳着, 在他脸侧留下安详的影子?。
“好久不见。”齐楹笑道。
这?一句话竟叫齐桓生出了一丝恍惚。
他准备了许多?话, 竟然在此刻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像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不是共争天下的敌手, 而是昔年那个与世无争的兄长。
“好久不见。”齐桓说出口的话唯剩下这?一句。
齐楹面?前摆着的是一套於案, 案上摆着一套漆质具杯, 有双耳。
“这?是今年新酿的君幸酒。”齐楹手执凤钮兽纹樽,将酒液倒满杯中。
齐桓并不推辞,在齐楹对面?的案席上跽坐下来。
清澈的酒液倒映着灯光,齐桓一饮而尽, 而后赞了一声好酒。
齐楹亦举杯满饮。
青帐之外,呼啸的寒风掠过荒芜空旷的原野。
齐桓抬起头,望着齐楹的脸, 一字一句地说:“执柔,她还好么??”
两个男人?没有从政治谈起, 而是谈起了那个乱云堆雪般清淡的女?人?。
“你希望她好吗?”齐楹的唇角从始至终都是上扬的,只是笑意停留在皮肉之上,并不见有几分真心。
齐桓垂下眼睛,叹了一声:“自然是盼着她好的。”
他们?相识已经有五年了,他何尝不是看着执柔从一个少女?出落得亭亭。
怕她过得不好,又?怕她过得比过去好。
“齐楹,执柔胆小柔弱,很多?事也?和她没关?系,我对她不住,只希望你别苛待她。”
齐楹指骨分明的手将酒续上第二轮。
“这?一句,你说错了两件事。”齐楹漫不经心地端起具杯,“你没对不住她,她心中对你亦没有恨。”
“其二,她也?并不柔弱。”
提到执柔时,齐楹唇边的笑变得真切了两分:“你以?为,如今未央宫里监国摄政的人?,会是谁?”
齐桓的手指微微一晃,酒液洒出了数滴。
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指,过了许久才说:“她可是薛氏女?,你……你竟……”
“我竟不害怕,是吗?”齐楹笑吟吟的,“我能信她,你能吗?”
三言两语间?,齐桓深知自己这?一轮已经输了。
他一路仓皇南逃,从长安到益州,多?少个日夜里东奔西跑,只觉得自己宛如丧家之犬。
只有到了益州,联络了不少昔日旧部,终于?在益州重新站稳了脚跟。
风雨稍定,那时他倏尔想到了执柔。
“哀家已经赐死了她。”
这?是太后告诉他的原话。
“这?是册封她为太子?妃的诏书,哀家也?赏赐了她许多?东西,算是给她一份哀荣。”
她死了。
齐桓起初并不曾觉得痛彻心骨,走?出房门,只见一片春深似海,才惊觉时间?的流逝。
一阵风过,吹落海棠簇簇,如春梨绽雪。
那个如同春花般曼丽的女?人?,却没有活过这?个春天。
他终于?悲不能抑,痛哭失声。
怀中最后那枚盐渍酸梅,就如同穿肠之毒,几乎苦得他呕出心肺。
那些日子?里,他宛若行尸走?肉。
太后与皇后为他做主娶了琅琊王家的三小姐,那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女?孩子?,怯怯地对他行礼。齐桓却又?再一次想到了执柔。
初见她那年,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少女?,眼眸沉静,性子?安宁,笑起来花团锦簇、一团和气。执柔规矩懂礼,却从来不是个束手束脚的人?。
那时他只觉得,世界上除了她再也?没有了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