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自大长公主和亲后, 北面的?压力已经?小了许多,虽不至于腹背受敌,但仍需要?派兵镇守。
薛伯彦心里是盼望着?齐楹与齐桓能暂时和解的?。
不管是益州还是长安,都需要?休息,谁也不能这样不疲不休地打下去。
只是薛伯彦没有?陪齐楹会面齐桓,所以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细节。
齐桓开始向殷川方向布兵,五千兵马的?先锋军,再然后还有?绵延数里的?中军。
黄沙连城,隐天蔽日?。
除了殷川,还有?丹阳。
不过十余日?的?功夫,两城告急。薛伯彦急得口舌生疮,一连几日?都睡不好觉。反倒是齐楹像是个没事人一样。
他让季则昌将生铁卖去益州,又见?了几位退隐的?臣子请他们襄助齐桓,唯有?齐桓兵强马壮,才能与薛伯彦有?一较之力。
齐楹知道,南北两方此消彼长,照这个态势下去,齐桓早晚会占据上风。
这些事知情的?人只有?方懿和。
“太傅的?心里装着?的?都是大裕的?千秋万代。”齐楹和方懿和沿着?夹道缓缓向北,“只是方懿和,朕不想?瞒你。”
“朕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今日?清晨时,他才起身,便感觉一道温热从?鼻子里涌出来。
不想?声张,齐楹只叫了张通一个人去请徐平来。
徐平为他扎了几针才止血,齐楹笑着?问:“你和朕说?句实话,朕还能活多久?”
见?他不说?,齐楹也不生气:“朕幼时便有?人告诉朕,说?朕活不到冠龄。这几年的?时光,已经?算是朕偷来的?了,你直说?就是。”
“三个月。”徐平低声说?。
齐楹笑:“竟然还有?三个月,今天早上朕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陛下一直在服百沸散,这药很是霸道,虽能让陛下看起来康健与常人无异,却无异于是饮鸩止渴。”徐平咬牙说?,“其实,若不服用此药,陛下的?寿数本还能再多两年。”
“缠绵于病榻与死无异。”
他如是对徐平说?道。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夹道的?积雪才刚扫去,方懿和望着?齐楹的?背影,眼中全然是震惊。
“陛下……”
“方懿和,你以为朕不想?吗?”
宫阙上的?瓦当都是亮晶晶的?,檐下的?冰溜子结了老长,小黄门?们登着?梯子一根一根敲下来。
齐楹的?嗓音飘散在干冷的?空气里:“若朕身体康健,耳聪目明?,朕也想?当一个明?君。”
“朕不仅想?高坐庙堂,也想?戎马沙场、引弓搭箭。朕还想?学一学丹青水墨,临几幅碑帖。”
“朕也想?不受困于这区区一根盲杖,也不想?任由旁人摆布。”
“朕还想?看一眼皇后。”
他站住脚,摊开手,被风卷起的?雪末落在他掌心,旋即化成了一滴水:“可惜,多年来,朕仍是两手空空。”
“现在,朕行将就木,朕想?体面的?站在这,想?像人一样活着?。你能明?白朕么?”
一席话说?得方懿和哑口无言。
“齐桓是能坐天下的?人。朕也希望,这天下能重新回到齐家人手里。”
这些话显然是齐楹早已想?好的?,说?出口时他也并?没有?什么难过。
“那……那皇后,皇后娘娘呢?”
齐楹笑:“朕没有?子嗣,若薛伯彦改立宗室里那几个没成年的?孩子,只怕江山遍会尽数落入薛氏之手。朕想?要?你和太傅尊皇后为女君,就像前朝和熹太后那样。薛伯彦想?来也不会十分抗拒。”
“皇后是聪明?人,也有?几分政治才能,哪怕朕不久于人世,她应该也能稳住时局。这天下不论是交给她,还是她日?后再交给别人,朕都能相信她。”
临近年下,只因时局动荡,未央宫里也不能感受到什么欢腾的?气息。
“但朕不能给她留下一个孩子。”齐楹平静说?,“朕甚至不会碰她的?身子。”
“若有?朝一日?,坐在未央宫里的?人是齐桓,皇后还能有?一个退路。”
二人已经?走到了徽华门?处,在这里可以眺望高大巍峨的?未央宫前殿。
“陛下就不怕从?此大裕的?江山会姓薛?”
“哪有?万年不曾更?替的?江山呢,方懿和。”齐楹仰着?头?,感受着?冬日?里太阳难得的?那一抹清晖,“朕不想?管、也管不了。朕只想?让她平安。”
“朕不知道大裕能走到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真的?庇佑皇后。朕只能尽自己最大可能为她思虑周全,为她多铺一寸路。”
这些话就连方懿和听着?,都只觉得喉咙口泛酸。
“若娘娘知道,只怕是要?伤心了。”
拨云见?日?,太阳从?浓云后头?露出了一个脸来。
“朕不会叫她知道的?。”齐楹静静笑道。
*
时局随着?冬日?的?寒风一日?比一日?肃杀。
待到刘仁问起要?不要?裁撤掉承明?宫里的?垂帘与案席时,齐楹淡然道:“不必撤,往后皇后还会坐在这。”
一石惊起千层浪。
那日?散朝后,薛伯彦对齐楹说?:“皇后娘娘十岁不到便养在了臣府上,虽然不是臣的?亲生女儿,可臣与夫人都是拿她当掌上明?珠一般疼爱的?。入冬时臣夫人病了一场,病中便常常惦念着?娘娘,如今稍好些了,不知能否请陛下赏一个恩典,叫娘娘回家看看。”
他把这件事提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真是有?几分微妙在的?。
“也好。”齐楹颔首,“朕回头?问问皇后的?意思。”
回家。
齐楹在心里啧了声。
今天是过小年的?日?子,齐楹没有?多留大臣,提前都叫散了。只是薛伯彦不愿释他们提前走,于是大臣们又被薛伯彦拘在了书?房里。
椒房殿里,执柔正在和却玉编彩绳。
“好些年没打过了,手艺都生疏了。”执柔托着?一根五彩绳拿给却玉看,“你瞧,是不是不如之前做得好。”
“哪能呢。”却玉笑,“娘娘的?手艺,奴婢怎么看都觉得是极好的?。”
执柔一连编了四五条,都拿给却玉:“你去替我赏给咱们宫里的?侍女太监们,再每个人多发一个月的?赏钱。”
“是。”却玉站起来往外走,才走到地屏前,险些与刚进门?的?齐楹撞在一起。
“陛下。”却玉跪下来行礼。
“无妨的?。”齐楹好脾气地颔首。
绕过地罩,椒房殿中的?香气伴着?敦敦的?热气扑过来。
“赏了旁人那么多,朕的?呢?”他站定了身子,笑着?问。
对着?执柔的?方向张开怀抱:“来,给朕抱抱。”
一双手环住齐楹的?腰身,并?蒂芙蓉步摇在脸侧轻摇慢晃。
“陛下喜欢,自然也是有?的?。只是这些小女儿家的?玩意儿不入流,怕陛下瞧不上。”
齐楹的?怀抱清冷,执柔的?身体温热。
在某一瞬间,叫齐楹舍不得松手。
她从?桌上拿起一条五彩绳:“臣妾给陛下戴上。”
齐楹含笑伸出手来。
手心向上,露出一节手腕,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绵延的?青色血管。
执柔摺起齐楹的?袖口,将五彩绳环在他清瘦的?腕骨上。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她温声祝愿道。
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虔诚。
朝堂上不知有?多少盼着?他死的?人,像是秃鹫一般张开着?翅膀。
在这萧索的?隆冬,在他即将流逝于指缝间的?生命里,上天却又让他能遇到她。
齐楹曾庆幸于这一场相遇。
此刻,这根细细的?红绳,又像是一道沉沉的?锁枷,叫他对这个并?不温暖的?人间,生出太多留恋与渴望。
他又觉得有?些不甘。
只恨太匆匆。
“执柔。”他叫她。
“嗯?”执柔抬眼。
“执柔。”笑意漾开在他唇边,他按捺下心底的?寸寸柔情,正色道:“朕临走时叫你记住的?东西,你都记得了吗?”
秩一千石的?官员总共有?一百二十七人。
执柔记了个七七八八,齐楹握着?她的?手坐下,说?了一个名字:“沈如林。”
“他是太常丞。铜印黑绶。总署曹事,典诸陵邑。”
“不错。”齐楹笑,“那王遂朝呢。”
执柔想?偷偷去拿桌上的?小册子,指尖才探出去,便被捉了个正着?,齐楹拉着?她的?指尖摇头?:“你这样,朕是要?打你手板的?。”
语气柔柔,执柔咬着?下唇笑:“臣妾只记得他是光禄勋的?人。”
“他是光禄勋的?车郎将。”齐楹摸摸她的?头?发:“他平日?里不侍朝,你没见?过他,倒也不怪你。”
竹影照着?碧纱窗,太阳的?余晖照在齐楹手腕的?五彩绳上。
上面缠着?纤细的?金银丝线,为他苍白的?手腕点缀出星辉般的?光彩。
执柔自己手上也缠着?五彩绳,他们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两根彩绳交相辉映。
“朕许诺了要?赏你,有?什么喜欢的?便告诉朕。”
“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执柔的?目光仍落在那两根彩绳上,“不如等臣妾想?好了,再来向陛下讨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