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第39章

作者:步月归 标签: 现代言情

  她眼含热泪,止不住的磕头:“当年害陛下失明的,并不是孟皇后?,而……而是益州的太?后?。”

  承明宫豁然一静。

  那婆子有些怯,咬着牙继续说?:“当年人人都说?陛下盲眼之症是孝宁皇后?给陛下误服了药物,其实那味虎狼药是太?后?的意思,和?奴婢睡在同一房中的迎霜被太?后?收买了过?去。这?事奴婢原本也是不知道的,还是后?来迎霜吃醉了酒,胡乱说?给奴婢听的。那时?除了奴婢之外所?有人都喝醉了,所?以这?事一直烂在奴婢一个人的肚子里……”

  薛伯彦冷笑一声:“太?后?口口声声自称天下人之母,竟作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荒唐至极。当初孝宁皇后?因为此事急痛交加,大病一场,就连陛下也险些没救回来。那妖妇信誓旦旦雄踞益州,却有如?此欺世盗名。他们与我们几次交手,陛下都念及手足之情不忍刀戈相向,如?今看来,到底是不必在乎这?份手足之情了。”

  “陛下,栎阳大营有精兵十万,早已枕戈待旦,秣马厉兵。”薛伯彦抱拳道,“北狄人已与我等暂且和?谈,咱们可在此刻腾出手来一举南下,扫清余孽。”

  丝丝入扣,终于在此刻首尾相接,成为闭环。

  薛伯彦要的是一个师出有名。

  他料想到齐楹要审这?桩案。也看得出齐楹并不想和?齐桓兵戎相见。

  他不惜利用了薛夫人的一条性命,更不惜将昔年腌臢的宫闱秘辛大白于天下。

  说?到底,不过?是喝着死?人的血,为活着的人铺路。

  也是为他促使齐楹兄弟相残蒙上一块遮羞布。

  孝宁皇后?四?个字从齐楹心上滚过?,不至于烈火烹油,却像是从喉咙里猛然灌了一杯冷茶进去,冷得人四?体生寒。

第37章

  倾举国之力?南攻。

  这短短几个字, 为永熙十?一年的末尾蒙上了一层血色的猩红。

  什么山中?高士,什么醉卧美人。人人都是血肉之躯,白刃扎进?去, 不过是血溅三?步。

  那一年的除夕,过得分外凄凉。朝廷中的许多官员被调遣南下, 长安几乎空了?一半,但凡有?劝阻薛伯彦的, 尽数革职抄家。他是铁了心要把齐桓击垮,在他心里, 齐桓是个隐患, 若等?他调养生息过来, 只怕就是他薛伯彦的死期。

  整个未央宫哪怕歌舞升平,仍抵不过心底肃杀的寒意。

  除夕夜宴前, 薛伯彦又下旨砍了?两个人。

  执柔来到前殿时, 齐楹已经饮过数杯酒。张通看见执柔,只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 一溜烟地跑过来扶她:“娘娘, 娘娘您可算来了?。”

  “怎么了??”

  张通压低了?嗓音:“大司马今日处斩了?两名老大人, 其中?一名还是尚太傅昔日好友,和陛下也有?几分私交,陛下心里只怕不痛快。”

  他机敏聪慧,跟着齐楹这段时日已经将宫里的许多?事都摸了?个七七八八。

  执柔点点头说知道了?, 而后踏着幽微的烛火,走到齐楹的身旁。

  铜磬声?里,古朴苍凉的乐声?宛若一圈圈在宫阙深处荡漾开的涟漪。

  宛若上古的神兽, 正在引颈长鸣。

  齐楹没有?什么表情,执柔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把他桌上的酒盅替换成了?茶壶。

  酒酣乐暖,对着执柔勾了?勾手,示意她附耳上前来。

  执柔倾身过来,齐楹在她耳边沉沉的笑:“你?听,这是大司马在杀朕大臣的声?音。”

  人早就死了?,此刻哪里会听到行刑的声?音。

  耳边的舞乐声?太过靡丽,酒觞相撞,宛若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齐楹说完这话便?止了?,又去摸酒盅,摸到了?茶壶微微愣了?一下,仍旧倒了?满杯。

  “臣妾之前错怪陛下了?。”执柔小声?和他道歉。

  齐楹转头看来:“你?说的朕就听不懂了?。”

  酒杯中?倒映着头顶一轮弯月,齐楹对着执柔举杯:“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他低低的笑,笑得风流倜傥。

  想要南攻,首先要夺取的便?是并州。并州在益州之北,城高池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又是非取不可的兵家必争之地。薛伯彦在点将的事情上犯了?难,想要拿下并州,只怕是要死不少人。这一战若是打得不好,难免要落下许多?骂名。若是选用他的亲信,他又有?些?不舍。

  他如今官高爵显,又有?一个当皇后的侄女,有?着江海都填不满的野心,想要将这大裕的江山尽数烧成灰烬,来填满他的功绩丰碑。

  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人缓缓走了?出?来。

  他对着齐楹跪下,低声?说:“臣尚存,愿领兵南下夺取并州。”

  整个殿前骤然一静。

  尚存虽是文臣出?身,年轻时也曾以骑射渐长,薛伯彦听闻只觉得大喜:“尚大人肝胆相照,当真是朝廷之忠臣重臣。”

  齐楹不同意:“尚太傅年事已高,实在不适合行军作战。”

  “陛下可听说过运筹帷幄于内,决胜千里之外。”尚存以额触地,声?音平静像是早已下定了?决心,“臣虽然只是一介文官,却也通晓兵法六义,若非昔年先帝点臣为陛下之师,臣大抵也能投身中?军,纵马安邦。还请陛下准臣心愿。”

  “况且,”尚存缓缓抬头,望向御座之上的年轻天子,“臣愿为大裕、为陛下战至最后一息,绝不愿做苟活之人。”

  许久之后,齐楹终于从齿关?间挤出?一个“准”字。

  坐在齐楹身边的执柔,亦抬起头来。

  她还能想起初见尚存的那一天。

  隔着朦胧的一帘烟雨,他率着众人从东司马门外的东阙处走来,广袖博衣,腰佩紫绶。虽疾言厉色,到底可以称得上一句国士无双。

  如今不过半年光景,他鬓发皆白,老态尽显。他也是两朝元老了?,如今每往前走一步,心里的绝望便?又深了?一重。薛伯彦权倾朝野,重兵在握,而齐楹似乎从没有?着意过军事,而一力?着眼于财政民生上,尚存猜不透他的心思,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引颈受戮。

  他的目光从齐楹身上转到了?一旁的薛皇后。

  薛伯彦的这个侄女如娇花一般姝色动人,他们叔侄二人,一个握着前朝,一个握着后宫。想到这一重,尚存眼中?的不甘和绝望无可掩藏。

  那夜宴后,齐楹叫张通叫住了?尚存。

  他们两人又去承明宫喝茶。

  “老师啊。”齐楹笑着说,“古往今来,从没听说过哪个虚君能杀了?权臣。就算是汉宣帝,也是等?霍光死了?,才定了?他谋反之罪。在朕这一朝,是见不到铲除奸佞、肃清君侧这样的事了?。”

  “陛下。”尚存颤抖着接过齐楹递来的茶,“臣时常后悔昔年对陛下倾囊相授,让陛下如此智慧明达,偏生不逢时,乱臣当道。若陛下再昏懦几分,臣也不至于如此不甘心。”

  “让臣再为陛下战一次,拼上臣的一身性命,拼上臣的血肉之躯。”

  “老师。”齐楹舒展了?一下身子,缓缓揭开自己眼上的丝带,折好放在手边。

  “老师执意让姑母嫁给尉迟明德,也是因为早料想到了?今天,是不是?”

  过了?半晌,尚存低声?说:“是。”

  他早已抱定了?捐身沙场的决心,放心不下的人除了?齐楹,便?是齐徽。

  “尚令嘉并不是老师的亲生女儿,你?是为了?叫我姑母死心。”

  “尉迟明德,是老师为姑母选好的退路。”

  这一席话说得尚存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他做大裕的臣子,本该一心为了?天子与社?稷,却在许多?事情上另起了?几分自己的私心。

  “老师为何没有?给自己想一个退路呢?”齐楹低声?道,“朕可以为老师与姑母选一处钟灵毓秀的福地,从此逍遥世?外,再不去招惹这些?凡尘琐事,难道不好吗?”

  “陛下,臣为大长公主做的事,是臣的私心。臣除了?私心还有?报国之心,臣是大裕之臣啊。”

  这句话除了?尚存说过,执柔也说过。

  生逢乱世?,却出?了?许多?英雄。尚存算是英雄,执柔也是。

  待尚存走了?,张通拿来了?一张密报,是一位常侍夹在笔杆里传进?来的。

  季则昌已经将第一批铜铁从合阳送去益州了?。

  现在,齐桓的胜算又多?了?一分,齐楹竟然心中?也生出?了?一丝欢喜。他盼着齐桓能胜,盼着齐桓早一天能回到长安。

  桌上有?没喝完的茶,却没有?酒了?。他叫来张通,让他再上一壶酒来。

  长歌当哭,醉玉颓山。

  齐楹喝完了?最后一杯,叫人把酒杯都撤了?下去,他说:“朕从今日起,便?戒了?酒。”

  当真要与齐桓正面相碰了?,齐楹原本还在意着兄弟之名,现在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了?。他一个快死的人,在乎名声?还有?什么用,如今早一天开战,或许他还能活到齐桓占领未央宫的那一天。

  那样的话,就算背着骂名去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喝了?多?少回酒,唯独这一回,越喝越有?滋味。涌进?喉咙里的那一瞬是涩苦辛辣的,往后却涌动起回甘来。

  执柔来时,脚步都带着香,齐楹循声?望去,对着她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皇后来了?。”

  他衣领敞开着,人看着虽憔悴,却又兴致很好。

  又怕她见自己酒醉的样子不喜欢,齐楹伸手去摸茶壶。

  执柔冷着脸给他倒了?一杯塞进?手里,齐楹低低沉沉地笑:“怎么生气?了??”

  他仰着头,喉结滚动着喝完了?杯中?的茶,伸手去拉她:“来,坐下。朕给你?讲讲自己的事。”

  “朕不是生来就看不见的。朕记得自己三?四岁时还能看见红的灯笼,绿的青瓦。后来生了?一场病,吃了?许多?药,有?一天突然就看不见了?。那时,所有?人都说,是我母后故意的。她恨我父皇宠爱彼时还是贵妃的徐皇后,要拿我做报复。”齐楹不自觉改了?自称。

  “没人听我母后的辩驳,她被禁足关?了?起来,朕连着三?年都没见过她。所有?人都要朕去恨她,朕也当真恨了?她几年。直到朕六岁时,母后身边的迎晖说母后不行了?,想见一见我。于是我便?偷着去了?缀霞宫。母后拉着我的手,一边摸着我的眼睛,她不说话,只是哭。我问她:当真是母后要害我吗,母后说:若是恨我能让你?心里好受些?,你?就恨我吧。”

  “转一日早上她便?过世?了?。宫里面连为她哭一哭的人都没有?,她入棺前,我为她重新梳了?一次头发。这些?年来,随着我长大,我早就释怀了?这件事。不论她做过什么,我心里都愿意原谅,甚至很多?时候,我也会怀念她。”

  “那天,迎晖在朕面前说了?实话,迎晖说想要害朕的人并不是她。朕心里很高兴朕的母亲不是那个要害我的人,可朕又很后悔,她被人冤枉了?这么久,最后含冤而死,就连朕自己都平白恨了?她那么多?年。”

  能在他活着的时候知道这些?事,没把遗憾带进?棺材里,他心里头已经很是满足了?。

  从始至终,齐楹的语气?都很是平静,像是在叙述旁人的故事。

  这些?话执柔已经听别人捕风捉影地说完了?大半,可亲耳听着齐楹去说,只觉得字字泣血,字字锥心。齐楹拉着她的手,拿她的手背去贴自己的脸。

  执柔的嗓子哽住了?,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掉下来。

  齐楹怔忪片刻,又笑:“朕还没哭呢。”

  他偏着头去寻执柔的唇,先是吻掉她的泪,再去尝她的唇。

  齐楹喝醉了?,他的吻比以往更深,眼前天地倒转,他堵着她的唇齿,失了?章法,几乎让她不能呼吸。他周身都是烫的,一面拉着执柔坐在自己的腿上,一面摸索着挑开自己的襟口,好能呼吸得更通常些?。

  执柔的唇舌都是软的,用了?两分力?气?,她便?轻哼了?声?。齐楹松了?一分,却又难以遏制亲昵她的那寸冲动。她承着他的这分热忱,又羞怯安抚地回应他。

  齐楹箍着执柔的脑后,将这个带着酒意的吻向更灼热的方向推去。

  承明宫的蜡烛熄了?却也无人来敢点燃,唯有?窗外皎洁的明月,将清晖洒落在这两人的身上。

  “执柔,同朕说说,若你?不是皇后,你?会做些?什么?”执柔伏在齐楹怀中?,齐楹的手指穿梭于她乌黑浓密的发间,他笑意温和,语气?中?又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哄劝。

  “朕给你?一座封邑,让你?享一世?太平,你?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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