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垂花门内外都像是藏在雾后面,一派迷蒙空寂的绿色, 照得四野发亮。
一个身量英挺的侍卫站在雨中,在这?一众侍卫中, 唯他?撑着一把雨伞。
骤雨如倾,依然能看清他?目光如炬。
执柔对着他?行了礼。
“为?何不见齐楹?”高慕知道西院有?个新侍女, 今日也的确是头一次见。
执柔说:“他?整日里缠绵于病榻, 此刻病重垂危, 还请您代为?通传一声。”
“病重垂危?”高慕一只手撑着伞,另只手放在自己的佩刀上, 他?打量着执柔的脸, 淡淡道,“可不是随随便便传召他?, 想见他?的人是陛下。他?今日推脱、来?日亦推脱, 难不成真还拿自己当天子?”
“不是推脱, 而是陛下愿意体谅。”隔着雨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执柔的声音仍旧能清晰地传入耳中,“陛下既愿意留他?一命,必还是顾念兄弟之情的。只是他?如今命在危浅, 若是车马奔波,命丧殿前?,也是叫陛下蒙羞。”
除了这?间三进院里的人之外, 整个益州都没有?几个人知道齐楹的身份。他?如今的来?历太过微妙,齐桓既没有?明说他?的身份, 也没有?厚待他?的旨意,所以提起齐楹,许多时候大家都只能三缄其口。
见高慕不语,执柔再次福身:“还请高大人明鉴。”
高慕啧了声:“你认得我??”
“府上唯有?高大人可以佩刀出入各处,就?算未曾得见,高大人之名?奴婢还是有?所耳闻的。”
高慕未置可否,他?抬起眼缓缓望向雨幕深处的院落:“我?去回话,成与不成还得看主?子们的意思。”
执柔松了口气?,待高慕带着人走了,她才快步回到房间里。
药碗仍放在桌上,一丝热气?也无,看样子已然是冷透了。
齐楹静静地靠着床柱半躺着,他?的呼吸平静了些,听到执柔的脚步声时,缓缓望向她。
他?没力?气?说话,只是轻轻对着她抬起手。
齐楹的手腕上仍绑着绳子,麻绳粗糙,如今已将他?手腕磨出深深的红痕,甚至在有?些地方,几乎能看见细细的血痕。
桌上放着剪子,执柔拿着剪子替他?将绳子一点点剪开。
他?安静地垂着眼,一言不发。
执柔从柜子里拿来?药膏,替他?涂在腕上。
“执柔长大了。”齐楹笑着说。
他?由着执柔握着自己的手:“我?不要紧的,别去惹高慕。”
高慕是阳陵翁主?的人,并不是等闲人就?能骗过他?的。
执柔坐在床边,轻轻靠着齐楹没说话。齐楹的手指顺着她的袖口向上,摸到了她缠着白布的伤口。
他?的指尖轻轻落在那层布上,叫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一阵阵脚步声从院子外面响起,紧跟着是高慕的声音:“你们这?院子那个叫却?玉的侍女,翁主?要传召她。”
“知道了。”执柔扶着床沿站起身。
她回头看了一眼齐楹,他?也在望向她的方向。
隔墙有?耳,他?们俩谁也没再说话。
“拿着伞。”齐楹缓缓道。
“嗯。”
*
执柔一直没机会好好逛过这?三进院,尤其是东跨院那边更是没机会踏足。
青黑色的屋脊和檐角,淅淅沥沥的雨声。这?一切在执柔眼中,都显得似幻似真。
东院的规模比西院大了两?倍不止,从外头看是一模一样的垂花门,进了内里便显得别有?洞天了。
有?廊亭有?池塘,廊庑下头高高挂着纱灯。竹帘一半卷起一半放下,四个侍女都在檐下站着。院子中放了好大一口太平缸,缸里种?着碗莲,圆圆的荷叶下面是几条红色的鲤鱼。
阳陵翁主?过得倒还算安适。
高慕在竹帘外停下来?,看得出他?是这?东跨院的常客,侍女们都对着他?行了个常礼。
“你自己进去吧,翁主?说不要人伺候。”高慕说完便对着几个侍女做了个手势,他?们一起退后五步。
执柔自己掀了帘子走进去。
室内的博山炉里燃着沉水香,因?为?下雨的缘故显得有?些昏暗。
进门的贡桌上摆着一只双耳瓶,插了两?根荷花在里面。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东间的矮桌后面,一手拿着古方,一手拿着香饵,看样子是在制香。
执柔行了个礼,阳陵翁主?却?没看她,仍在忙手里的东西。
就?这?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才抬起头来?。
目光如水一般从执柔的脸上滑过,她笑了一下:“是你。”
“陈嬷嬷说她采买来?一个漂亮女孩,刚进门就?被西院的人夺去了。那时我?倒还没多想,只以为?是齐楹想多个人伺候。没料到,竟然是你来?了。”
一年?多的光景,阳陵翁主?和过去也不大一样了。那时住在未央宫时,年?轻的阳陵翁主?像是一朵秋水仙长出的嫩芽般,娇柔又清雅。如今一年?过去,她眉梢仍向上画着,却?不似从前?那般烂漫无忧。
“不用拘礼,坐着说话。”她点了点一旁的坐席,“想不到今日能有?故人重逢,这?些日子,我?连个能叙旧的人都没有?。”
执柔在她下首坐下,阳陵翁主?看着她说:“兜兜转转,我?还是嫁了他?。你虽然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后,可这?里不是长安城,也不是未央宫。薛执柔,我?很好奇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翁主?想听我?说什么呢?”执柔眉眼温吞安宁,“翁主?和我?一样,从来?都不是能左右自己性命的人,不论我?是满怀懊悔还是伏低做小?,什么都改变不了。”
阳陵翁主?借着昏黄的天光打量她,执柔光洁的额头、黛色的眉毛,秋水般的眼睛一如既往。只是眼底比过去多了柔韧与澹泊。
“你和齐楹真像。”阳陵翁主?笑,“我?其实听说了你在长安的事。薛执柔,你和我?不一样,齐楹他?给你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他?被困在这?,完全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他?才到益州时,病得快死了,哪怕如此,他?仍撑着一口气?与我?做了交易,他?拿我?父亲想要的情报,来?换你的消息。”
“你是女君,他?一手将你推上那个位置。有?人如此来?爱你,你怎么能说自己和我?一样呢?”阳陵翁主?安静地陈述事实,语气?中没有?恨意,“后来?你失踪了,尚令嘉反倒成了众矢之的,那时我?都以为?齐楹要活不成了。”
她漫不经心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我?不想让他?死,因?为?他?还有?没说完的东西。他?这?个人,心思太重,和他?做交易,从来?都是我?输。现在我?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交易?”
“什么交易?”
“与齐楹一样,我?要长安的消息。兵马粮草、辎重武器,这?些都可以当作?交换。作?为?回报,我?能给你出入的令牌,还可以给你银两?。”她的目光落在执柔的脸上,“其实我?大可不给你这?些的。齐桓对你的心思始终没死,我?可以要挟你,把你送到他?身边去,让你再也见不到齐楹。但我?不想这?么做,甚至也想在我?能力?范围你帮你,只要你配合。”
她站起身来?走到执柔面前?,微微倾身与她四目相对:“只当我?回报你,救过我?性命的恩情。幸而是你嫁给他?,要不然我?只怕已经死在了长安。”
阳陵翁主?不愧是安江王的女儿,当年?虽然骄矜任性,如今被搓磨得久了,也生出了剔透玲珑的心思。把执柔送到齐桓面前?,对她来?说是两?败俱伤的事。
一来?她不能从执柔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而来?齐桓也会定她失察之罪。
她说得体面,给自己和执柔都留了余地,因?而她也自信执柔不会拒绝。
长安已经越发乱了,薛氏兄弟根本没有?薛伯彦的铁腕之治,齐桓一统江山早已势在必行。谁能在这?时候从龙有?功,那么他?日入主?长安时,也能位极人臣。
阳陵翁主?要给她父亲挣功名?,比起拿捏齐楹,薛执柔更不易被人发觉。
执柔缓缓说:“翁主?所求,执柔自然知无不言。”
见她答允,阳陵翁主?眼中欣然:“如此我?不会薄待你。”
她对齐楹本就?没感情,她如今所求的也不过是权势二字,如此待执柔也多了些诚恳。
“陛下每旬都会召见齐楹,你要阻也是没用的。先前?也有?几回正赶上他?病重,陛下命人把轿子抬到院门口,也得强行要他?过去。”
“陛下也不是有?意刁难他?,大多是为?了国事。先前?你当女君的时候,他?一个字都不肯对陛下说,和我?做交易时,说得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很多事齐楹心里也明白,你以后谨记这?些,不要惹火上身。”
从东跨院出来?时,执柔仍记得阳陵翁主?说过的话。乱世中女人活得艰难,阳陵翁主?何尝不是另一重自我?牺牲。想到她说到的那些关于齐楹的话,一时间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垂花门前?有?棵石榴树,高慕正靠着树望天。执柔出来?后,阳陵翁主?又将他?叫进去说了几句。
高慕走出门,看着执柔并没有?多说什么。
一路送她回了西跨院,元享正站在院子里。
“齐楹人呢?”高慕问。
“被人接走了。一刻钟前?的事。”元享回答的是高慕的话,眼睛却?始终落在执柔身上,“过去也有?这?样的事。”
这?是想叫执柔安心。
高慕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行,知道了。”他?一挥手,扔给执柔一块令牌。
“这?是翁主?给你的,好好收着,别丢了。”
阳陵翁主?没告诉他?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但高慕却?莫名?觉得她并不简单。
第58章
哪怕有元享的话在先, 执柔心中仍不安定。
此刻他们兄弟相见,哪里还会有什么兄弟之情,若真是有, 又何必将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藏在益州。齐楹服药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他的病情几次三番起起落落, 若被齐桓知道了,他必然要再加上一把火。
齐楹, 微明,齐楹, 微明。
像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线, 纠缠在了一起, 根本解不开。不光解不开,更像是要变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网, 把执柔完完全全地捆在里面。
如茧如缚。
元享见她坐卧不安, 给她倒了杯水。
他们的关系如今也终于算是缓和了下来,对元享而言, 大概是年龄大了, 也或许是经历得多了, 昔日那个豹子一般的少年,沉默又老?成,像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了。
“你不要担心他。”元享默默说,“他是很?厉害的人, 你别看轻了他。”
顿了顿,元享又开口:“他只是眼睛看不见,心从来都不盲。你若真心喜欢他, 就得相信他。”
这个道理执柔并?非是不懂,只是此刻经元享的嘴说出来, 倒也有了几分叫人信服的能力。
“我信他……”她小声说。
她只是,关心则乱。
不论?旁人如何看齐楹,不论?他如何手眼通天?、谈笑风生。执柔始终都觉得他是那个病弱又苍白的少年,天?子衣冠背负在他身上太?久了,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他是如此的年轻。
“他不会永远屈居人下的,你信不信?”元享靠着墙说,“赌十两,只要他活着,他就能叫你不受委屈、体面地活着。”
看着执柔的眼睛,元享一字一句:“他自?己是能吃苦能受罪的性子,沾上你什么都不作数了,他最怕的事就是怕你吃苦。”
这话说得冷冰冰的,落在执柔耳中却终于难免沾了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