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执柔抱着他,眼?泪簇簇地落。
他在喘息的间隙, 还不?忘安抚她:“不?是什么要紧事。”
一滴汗流下来,像是眼?泪一般, 执柔咬着唇用银针扎他脸上的几处穴位,那些淤滞的经络便是在这样的时候才?最容易被疏通。
这样的事几乎每日都要重现一次,齐楹咬着齿关,不?肯溢出一声,唯独喉咙处的闷哼声透露出几分他难以遏制的痛楚。
收了针,齐楹虚弱地靠在执柔怀里。
他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手臂都抬不?起来。
“有时候,当?真是对这副身子厌弃到了极处。”他说,“甚至有时觉得,依着太医说的,只活到二十岁也没什么不?好的。左不?过千千万万的日子都像是一天一样过去,多些少些也没什么分别。”
他这么说着,执柔的眼?圈便又红了。
齐楹听她小?声吸鼻子,又改口:“可若想到有你舍不?得我?,前头便是悬崖峭壁,我?也得搏一搏。”说完这句,他笑了一下:“多少回?,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阎罗殿前,我?心里只想着要对判官说一声,我?们家有个小?姑娘,人是个娇气的,难过了便会哭,我?舍不?得见她掉泪,想再讨两年阳寿来陪她。”
他是开玩笑说的,执柔听了抿了抿唇:“那他答应你了?”
“现在看来,约么是答应了。”
执柔搂着他的肩膀,端了水来给他喝下。
“若一直这样,怎么办?”她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
若齐楹一辈子都摆脱不?掉这东西该如何,阿芙蓉本就是外域的药,传到长安的日子太短,且仅仅只是在小?范围用药,没有记载,更没有根治的方?法,除了硬挺着熬过去之外,始终没有合适的方?法。
若是齐楹没熬过去……她不?敢去设想。
“那么就劳烦你,给我?开副药。”齐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好好送我?一程,也不?枉咱们相识这一场。”
他素来是甜言蜜语不?离口的人,这件事上却又坦诚得不?加半分遮掩。
“只是我?这心里,还有很多没做完的事。”齐楹眼?底有笑,“不?会轻易舍得去死的。”
风流入眼?,却又满地阒静。
*
益州这几日不?太平,执柔出门买东西时听了一耳朵,说是益州城西面,有个小?山包塌了下去,如今已经叫人圈了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
自从西跨院的守卫撤掉之后,执柔有许久都没见过应峰了。
再见时他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应清还好吗?”执柔问。
应峰点?头又好头:“身子是好的,只是人……还是那样。”
他叹了口气:“整日里和别人厮混在一处,我?真不?敢想若是有一天袁二郎回?来,见到这等情形,是不?是会气得当?场写休书。”
“听说西边的地又塌了?”执柔问。
“有这回?事。官府说是地下水的缘故,可当?真是放屁,”他切齿道,“是矿塌了。那个矿几个月前才?塌过,如今又塌,可偏偏又不?肯关了了事。”
“有人伤亡吗?”
“死了九个。”应峰道,“也真是邪门了,上回?就是死了九个,这回?也是九个……”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执柔微微吸了一口气。
这是先帝在时便定下的标准,但凡开采时有了工人殒命,少于九个便由地方?官府查办,多于九个,就要上报给州郡的衙门。
“袁二郎……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执柔突然问他。
“也有几个月了。”应峰说,“上回?矿塌之后,他派人捎来口信,说矿上没人干活,要顶上几天。再然后就……”他猛地顿住了,狭长的凤目睁得老大,“你……”
他明显心乱了,有些事越想越慌,越琢磨越觉得离谱。
“他……他……”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他,却都没能继续说下去。
“我?回?头替你在汝宁王面前说一嘴。”执柔低声说,“你先别急。”
那日晚饭后,执柔把这件事说给了齐楹听。
“这座矿是私开的,无论如何都不?敢报给州郡。”执柔说,“开矿的人显然是料想到了这一重,必然和官府衙门有私下往来。”
“这儿可是益州啊。”齐楹缓缓道。
既然齐桓做了天子,益州便是天子脚下,哪怕近在咫尺的地方?都出了这样的事,再往远处看、往深处想,不?知道有多少腌臢事藏在这静水下面。
“应峰的妹妹,我?之前见过好几次。”这些话?执柔说得很慢,“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先前她整日里哭,差点?没了一条命,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寡妇,因为自己丈夫下落不?明,连报偿都拿不?到分毫。”
“你知不?知道民间,有个说法叫‘嫁死’?”齐楹突然问。
执柔摇头:“不?曾。”
这词从字面上看,并不?难理解。顾名思义,是准备嫁给死人的意思。
那些常年劳作于矿场上的人,行走于刀尖上,很难有女人愿意嫁。但很多时候,若这群人命丧泉下,家属又能得到丰厚的报偿。久而久之,很多人把女儿嫁给他们,暂时组成?家庭,为的就是日后能靠这些人的赔命钱赚一笔。
齐楹把这个词的释义给她讲完,缓缓说:“这样的事,虽然你情我?愿,只是说到底,一个穷字当?头罢了。”国富则民丰,挣扎在困厄生?死间的人,处处都是陷阱,步步都是灾祸。
“我?不?是在说应清,我?只是替他们不?值。”齐楹为这件事简要做结。
执柔拉着齐楹的手:“我?晓得说这样的话?是会叫你为难的。可微明,我?仍想问问你,能不?能有法子帮帮他们。”
“这一切,你说是为了我?。我?心里高兴,又不?希望仅仅如此。”她用两只手裹着齐楹的手,握得紧紧的,“都说佛陀慈悲,我?求你,别只渡我?,也渡一渡众生?吧。”
齐楹蓦地笑了:“别这么说。”他顿了顿:“人唯有自渡。”
“你说的事我?记下了,必然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他从不?会怪她做意料之外的事,这是她的慈心,何尝不?是他的另一重寄托。
人活于世,齐楹心里装得下执柔,也装得下苍生?。
*
益州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宫阙,齐桓如今住在城中的一处宅第里。
前后两处庭院,木构的回?廊上悬挂着风灯。后院面阔三间,单檐悬山。重阁连廊,曲折回?环。且依山而建,引水成?池,池中假山绿岛,沙鸥禽鸟相映。
虽没有来得及大兴土木,却也是奢华到了极处。
他的书房坐落在池塘西南侧,上头的牌额写了“春庭日永”四?个字。
高慕站在地罩前,对着齐桓行了个礼。
“朕不?是同?你说过,叫你老老实?实?跟着阳陵翁主,你怎么此刻过来了。你如今是朕最信得过的人,高慕,你可别叫朕失望。”
齐桓说话?时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阳陵翁主还听话?吗?”
听到阳陵翁主四?个字,高慕眼?中闪过一丝压抑的情愫,又被他克制下去:“一切如旧,陛下。”
齐桓听完后还算满意:“如今她也算是老实?多了,只要她父亲为朕做事,她便只能乖乖听话?。”他顿了顿,“那你今日又为何事而来?”
他手中捏着一根细细的狼毫,就着紫檀木桌作画。
画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身着曲裾,绾着垂髻。他的画技昔年受过大家指导,人物的神韵描摹出了七八成?。高慕的目光轻轻落在这幅画上。
“陛下,微臣大概见过画上的这个女人。”
他呼出一口浊气:“在齐楹身边。”
一滴黑色的墨从悬在空中的狼毫中掉落下来,恰好滴落在女人的脸上。
像是晕染开来的一滴泪。
白璧有瑕,这幅画算是毁了。
齐桓缓缓抬头:“你可看清了?”
话?是平淡的,语气中又带着肃杀。
“这样的画,微臣在陛下书房中见了十几幅,是断断不?会看错的。”
齐桓的目光重新落回?这幅画上,看着画中女人宜喜宜嗔的神情,眼?中神色变幻莫测。
“好啊。”
他将笔放在云山笔架上:“朕也当?真是许久没见过她了。”他笑着望向高慕,“你知道她是谁吗?”
高慕摇头,低声说:“微臣不?知。”
“你既然知道了齐楹的身份,为何猜不?出她来?”
未到冠龄的人,如今也有了不?怒自威的气魄。
齐桓慢条斯理道:“她是齐楹的皇后,薛伯彦的侄女,薛执柔。”
*
走出齐桓的书房,一个纤细的人影正站在石榴树下。
高慕退后半步,对她恭敬的行礼:“皇后娘娘。”
此人正是琅琊王氏的三姑娘,也是齐桓的皇后,闺名叫含章。
齐桓虽以礼相待,可人人都知道,他的心并不?在王皇后的身上。
暮夏时节,空气中含着露水的味道,王含章身上穿着红色的大袖衫,头戴凤钗步摇,秀气的眼?睛静静落在高慕的脸上,像是能将人心勘破。
“她来了,是吗?”她静静开口问道。
第60章
面对王含章的?问题, 高慕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王含章不给他推拒的机会,继续说:“薛执柔来了,是吗?”
高慕对着她行礼道:“臣不知?娘娘说的?是何人。”他的目光落在王含章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缓缓道:“娘娘怀了身孕,还请珍重?自身。”
王含章听罢, 神色淡淡的:“知道了,你回?去吧。”
高慕的?脚步声走远了, 王含章静静地仰着脸,看向那写着“春庭日永”的?四字匾方?。这几个字都是齐桓的?手书, 都说字如其人, 这几个字虽然寓意平和, 但却?写得隽狂,颇有几分吞天吞海的?气势, 也符合这位年少天子的?野心。
王含章静静地看着这一行字, 心中?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和每个十几岁的?女孩儿一样,她也曾自闺阁起便憧憬过自己未来的?夫君。作为琅琊王家的?嫡女, 她的?婚事必然不会草草而就。当得知?自己要?嫁的?人是齐桓时, 她曾远远地望过他一眼。
彼时齐桓才到益州, 全?益州都在盛传着齐桓马上要?登基的?消息。这个少年郎君剑眉星目,端方?朗朗,是世间少有的?俊秀男子。只一眼,她便芳心暗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