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她也曾以?为自己会和齐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直到新婚之?后, 她去拜见了太皇太后。
富贵雍容的?太皇太后,如今也添了几分憔悴衰老,但余威犹在。
太皇太后盯着她打量了一番不说话, 倒是齐桓的?生母徐太后笑着叫她起身:“好孩子,生得真?是俊俏。到母后这里?来坐着, 让我好好瞧瞧。”
王含章乖顺地挨着徐太后坐下,徐太后说:“早听说你这孩子身子单薄,一路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你了。往后有什么事,用的?住的?不习惯,都只管告诉母后。咱们这儿现在不比未央宫那么气派,真?是陛下和哀家对不起你的?地方?,但你要?相信陛下,他早晚会风风光光地把你迎回?未央宫。”
“是。”王含章盈盈笑说,“来益州前父亲也嘱托过臣妾,臣妾能有缘份见到两位娘娘已经是很大的?福分了。”
见她说话温文尔雅,太皇太后的?脸色终于松缓了些:“你能这么想?,哀家心里?也觉得宽慰。”说着让身边的?嬷嬷把见面礼送给王含章。
国事吃紧,虽然齐桓没有裁减两位娘娘的?用度,可太后也明里?暗里?贴补了不少,如今能傍身的?东西并不多。今日送给王含章的?除了绸缎之?外,还有一柄玉如意和一对翡翠镯子。
徐太后的?礼比太后略轻些,是一条红宝石的?项链,还有一对东珠。
王含章谢了赏赐,从侍女身上接过托盘:“这是两条狐裘披风,用的?是入冬前的?白狐料子,保暖又舒适,是臣妾兄长专程猎来的?,也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不知?怎的?,太皇太后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徐太后打了个圆场:“如今这样好的?料子确实?是不多见了,你有心了。”
随后的?闲聊中?,太后也没怎么再说话。过了小半个时辰,王含章便起身告辞了。只是临走时她多留了个心眼,出了正门之?后,绕过垂花门,那里?有一扇小窗刚好能听见房间里?的?说话声。她的?本意是看看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太后不快,却?不成?想?听到了这么一出。
“母后这是怎么了。”这是徐太后的?声音,“臣妾觉得含章这孩子很懂规矩,不愧是从王家出来的?女孩子,怎么母后像是不大喜欢她的?样子。”
空气静了静,太后的?声音才响起:“不是哀家容不得她,而是有……在前头。”
“自先帝去后,你同哀家一直吃斋念佛,一年到头也不碰荤腥。可王氏头一次来,就送了狐狸皮的?料子。你瞧瞧这两件氅子,不知?道要?杀多少狐狸才取的?皮子,这不是杀孽是什么。还说是专程为了哀家猎的?狐狸。”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这样的?东西,哀家盖在身上都会睡不着觉的?。”
徐太后说:“母后心肠纯厚仁善,就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佛祖不会因为一件衣裳责怪母后的?。含章也是好心,这么大的?女孩子,独自千里?迢迢的?来咱们益州,既不说想?家,也不埋怨这里?粗陋,已经是很难得了。”
徐太后的?话说得王含章心里?有些感动,手中?捏得紧紧的?帕子,暗地里?松了松。
太皇太后缓缓道:“其实?,哀家何尝不知?道这些。”
“母后是还想?着薛家那个女孩子吧。”徐太后终于道破了这一句。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徐太后又继续:“人和人总归是不一样的?,含章也有她的?好处。”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你也觉得执柔更好,是不是?”
徐太后一哂,没说话。
立在垂花门外的?王含章,心里?却?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徐太后的?沉默,像是冰锥子一样往她心口?里?戳。
薛执柔。
她在闺中?时就听过她的?名字,她是忠烈之?后,又是大司马薛伯彦的?义女,说是一句天之?骄女也不为过。她自诩是名门望族出身,薛执柔却?又是望族中?的?望族,挑无可挑的?尊贵。
更重?要?的?是,薛执柔从小养在太皇太后膝下,和齐桓又是青梅竹马。若不是薛伯彦有不臣之?心,皇后之?位必然是轮不到自己的?。
外头盛传着太皇太后对薛执柔只是淡淡的?,并没有格外偏宠些,齐桓对她也并不是情深似海、非她不娶,更重?要?的?是她的?叔父谋反,是人人可诛的?罪臣罪女,王含章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只是今日,两位娘娘的?话,简直是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
打在脸上不光是火辣辣的?疼,还有近乎割肉般的?羞辱,让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这两件氅衣是她几个兄长专程去大雪山里?猎来的?,一连去了三天三夜,费尽辛苦才做成?这两件衣服。她本也是好心,不成?想?却?落下了埋怨。
这时候,太皇太后又说话了:“我现在穿的?氅子还是她亲手做的?,两三年过去了,针脚一点都没松。那丫头没有王氏这么能说会道,却?是个能踏实?做事的?性子,不争不强、不急不躁,又把什么都装在心里?。”
徐太后道:“幸而她没真?的?一脖子吊死。”
这话有点和太皇太后叫板的?感觉,这话她说完就后悔了,小心地陪笑说:“臣妾也是随口?一说,还请母后勿怪。”
太皇太后垂下眼,指甲轻轻刮着桌角:“哀家没后悔送她走,若是重?来一回?,哀家还会做同样的?事。但她能活下来,哀家也不觉得生气,这是她这些年攒下来的?福气和造化。到底养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就算是个猫猫狗狗的?,也有感情了不是。”
这话是太皇太后的?心里?话,她至今仍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博山炉里?的?香快要?燃尽了,徐太后亲自拿来香盒来添。
“别添了。”太后摆摆手,“这味道太浓了。”
“过去母后的?香都是薛氏亲手调的?,益州的?这些制香的?匠人们,比不得她的?手艺好。”
“是啊。过去总不觉得她好,只记着她是薛家的?孩子,哀家也不敢太亲近她,害怕养熟了舍不得对她下手。只可惜,她命不好,又被她叔父转手送给了齐楹,这才是真?的?把她送进火坑里?呢。”太皇太后啜了一口?茶,“把皇后送的?衣服收起来吧,压在箱子底,别叫哀家瞧见。”
秋深露重?,残叶疏疏。
王含章仰着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从眼眶中?掉下来。
自那一日起,王含章便记住了薛执柔这个名字,不但记住了,甚至还带了三分恨意。
恨她没来由的?就将自己比了下去,又恨她太出众,以?至于太后和太皇太后都忘不掉她。这必然是她虚情假意、屈意奉承的?缘故,王含章深为不齿。
随她一道从琅琊来的?奶娘张氏说:“娘娘何必要?和一个罪女计较,她身上的?骂名是要?背负一辈子的?,就算再受两位娘娘的?喜欢,她们也不敢放在台面上说。如今娘娘是陛下明媒正娶的?皇后、千尊万贵的?主子,娘娘哪里?需要?讨好那两个老妇,只要?陛下心里?有娘娘就够了。娘娘得分得清主次,别因为不相干的?人不痛快。”
这话叫她醍醐灌顶,她如今是皇后,薛执柔再如何,那也是过眼云烟。齐桓这些年若真?的?喜欢她,哪里?会连一个名分都不给她,甚至眼睁睁的?看着太皇太后赐死她。
想?到这一重?,她心中?的?怨气也少了些。自此之?后,仍旧照常敬奉主子们,从没有半分疏漏。那时她心里?想?的?是,薛氏做得再好都是过去了,她要?比薛氏做得更好。
只要?她做得足够好,齐桓早晚也会知?道她的?好处。
直到她在齐桓的?书房中?看到了许多女人的?画像。
或坐或立,有时执团扇,有时手不释卷。有时抿唇而笑,有时似怒实?嗔。
如此鲜艳活泼,如此娇柔动人。
她强颜欢笑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齐桓:画上的?这名女子是何人?
齐桓说:她是一位故人。
眼中?柔情款款,是从未给过她的?深情。
王含章大受打击,几乎立刻病了一场。她许多年来,锦衣玉食地长大,花团锦簇、众星捧月,何尝受过此般委屈。而这样的?委屈,她孤身在外,又无法向任何人言说,她埋在心底,只敢在深夜饮泣。
她从小骄傲着长大,也并不想?去怨恨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更有可能,薛氏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却?要?承受着她汹涌得无法遏制的?恨意。王含章有时替薛氏不公?,有时又替自己委屈。两厢拉扯,难以?自洽。
奶娘张氏见她日渐消沉,也心急如焚。
“说到底,都是过去的?人了。而且男人都是这样,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念念不忘,娘娘信不信,如果薛氏真?成?了陛下的?人,陛下反倒把她抛到脑后去了。娘娘的?当务之?急,是先怀上一个自己的?孩子,生下嫡子,娘娘地位稳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张氏一面拿帕子给她擦泪一面说,“娘娘还年轻,陛下也年轻。若是娘娘不在这时候把孩子生下来,日后陛下身边的?人多了,娘娘难不成?哪个都要?伤心?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与其求男人的?恩宠,不如有个孩子最稳妥。”
“而且男人嘛,最喜欢心疼女人,尤其是曾经属于自己的?女人。他总会设想?着她过得不好,然后自己去拯救她。”张氏是个见过世面的?婆子,说起话来也有一番见解,“陛下如今是在拿自己当菩萨,想?要?救薛氏于水火呢。男人最喜欢的?两件事,一是拉良家子下水、二是劝表子从良,娘娘想?开了就别难过了。”
这些话王含章听得多了,渐渐也品出几分道理。
她个性坚韧,不是个只知?道哭闹的?女子,很快便收起自己那些旖旎的?心思,一心想?要?生下一个孩子。如今她已经得偿所愿,有孕在身,齐桓也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对她多了些敬重?,一切终于往好处发展了,她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没有料到的?是,薛执柔竟然阴魂不散,从长安来到了益州。
这一天,她在齐桓的?门外站了很久,到底没有走进去哭闹一场。
春庭日永这四个字看得太久,以?至于每个字都显得逐渐陌生了起来。
不知?道齐桓打算做什么,府邸上下的?人都像是在瞒着她。王含章不用想?都知?道,齐桓是想?要?见薛氏一面。这样的?事不能大张旗鼓,不光要?瞒着外人,还要?瞒着自己,王含章都替齐桓辛苦。
她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给自己的?孩子绣虎头鞋,奶娘张氏有些坐不住了:“娘娘真?这么放心陛下?”
王含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绣线上:“不放心又如何?不叫陛下见这回?,他始终是放不下的?。见过了,反倒就好了。若他们当真?两情相悦,我不做这个皇后又能如何?横竖这个孩子是陛下的?孩子,他还能抛弃我们母子不成??”
短短一年的?功夫,王含章已经长大了。张氏心里?宽慰,又涌动起一丝酸楚:“娘娘受委屈了。”
王含章拍了拍张氏的?手,笑道:“哪里?的?话,就像奶娘说的?,一切想?开了也就好了。”
*
执柔睁开眼时,颈后仍旧是一片酸痛。
晨间才出西跨院不久,她就被人从身后敲晕了过去。此刻只觉得如坠梦中?,不知?今夕何夕。
黄昏已过,暮色四合。余晖从半开的?锦支窗外投落进来,照得满地金黄。
这房间里?的?陈设看得有些谙熟,待她意识渐渐回?拢,才逐渐认出来,这房子分明是照着永福堂来建的?。昔年她住在太皇太后身边时,就住在永福堂里?。
窗边的?细口?瓶里?插了两支水仙。
窗框上挂着竹帘,帘下一左一右地挂着两只铜铃,风一吹便轻轻灵灵地响。
楠木案几上摆着一只根雕,不似旧时在永福堂里?摆的?那个松鹤延年,那是前朝留下来的?旧物。这一只根雕做成?的?是喜鹊登枝,意头也很好。
她缓缓坐直身子,望向那个站在窗边的?人影。
那人听到动静徐徐转身,四目相对那一刻,齐桓浅浅笑了笑。
“上回?你做的?盐渍青梅,我已经吃完了,这次来想?要?再向你讨一些。”
齐桓没有自称朕,说话的?语气刻意仿照着从前。
这话一说出口?,就像是江河湖水都倒流了一般,猛然叫人回?想?起许多年前,他们二人在未央宫里?生活的?点点滴滴。
好像他们二人依旧年少情深,未曾隔了万水千山、家仇国恨。
第61章
只可惜时移世异, 沧海桑田。
执柔看着他走上前?来,齐桓的脸渐渐和记忆中的样子重叠。
其实在执柔心中,哪怕想起齐桓, 常常想到的也是他十岁出头时的样子,那时他比她还?要矮上一些, 穿着太子的衮服,人前故意板着脸显得老气横秋的, 到了人后?就开始扮鬼脸开玩笑,时常喜欢逗她高兴。
他也曾是她枯燥生活中的一剂调味, 哪怕没有男女之情, 执柔也曾感激他给予她的些许欢乐。
只?可惜, 人不?可能永远那么无忧无虑下去。
齐桓变了,她也变了。
他的真心掺杂了利用, 她的感情亦带上了防备。
感情里的那一丝不?纯粹, 终会撕开人性?虚伪华丽的外?衣,直到彼此鲜血淋漓。
此刻, 齐桓在她面前?站定了, 记忆里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年, 已经长成需要她仰视的人了。
“执柔。”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这间?院子是比照永福堂建的,外?头的匾方也是我写的,鸿禧馆这名?字你还?喜欢吗?这院子后?头引了活水进来, 一年四季都能养芙蕖,还?种了两棵红梅树,栽的是江陵的十年生红梅, 去年冬天时就开了花。”
他说,她听。好像记忆里就是这样的, 执柔安静不?爱说话,平日里总是与他对坐廊下,笑意盈盈地听齐桓说话。他说自己去书斋读书、参加诗会,说自己以文会友、打马游春。不?论他说什么,执柔都说好。
今日他又忍不?住一股脑地说了很多,却猛然?惊觉,他似乎从没有听执柔说过什么。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自己又会做什么。
归根结底,是他太过自负,还?是他本就对她的一切并不?关?心。
想到这里,齐桓渐渐安静下来。
“留在我身边吧,执柔。”他终于将这句话缓缓说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