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原以为这样的话他会很难启齿,可说出口了,反倒觉得心里一阵放松。
这些日子里,他卧薪尝胆,发誓要将自己失去的一桩桩夺回来。如今拿在手里的东西越多,越会让他想起执柔来。他何尝不?知,比起执柔,江山的分量要更重些。只?是这个?他得到又失去的女人,好像成为他心底的一丝执念。
比起得到,人往往更厌恶失去。
“我会重新?统一这个?江山。”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敢问你一句,江山一统之后?,往后?会有什么打算呢?”室内的灯火将执柔的脸照得朦胧起来,她站得亭亭玉立,像是于春深似海处绽放的海棠。
他没有用朕的自称,于是执柔也没有叫他陛下。
这个?问题齐桓设想过,所以说出口的话并不?需要经过特?别思?索。
“北方有戎狄、乌桓和鲜卑,南面还?有南夷。接下来,自然?是北伐南征,横扫六合。”说这话的时候,齐桓的眼?睛微微发亮,是一个?少年人理应拥有的胸怀与抱负。
对于这个?回答,执柔并不?觉得意外?,这也确实是齐桓该有的回答。
“舒让。”她叫了齐桓的表字,“你看到的从来都是征伐与天下。只?是治国,向来不?是只?有荡平天下这一件事。”
齐桓尚在恍惚她阔别已久的称呼上,执柔又开口了:“益州之西有座大乌山,以土色玄黑闻名?。山中有煤矿,除了有官府州郡开采之外?,还?有很多人私下里去采矿。这种事本就是赌上性?命在做,时常有矿井坍塌,不?少人殒命于此。只?是这些百姓赔上了性?命,也被人刻意遮掩了下去,他们的妻眷连些许补偿都无法得到。”
“连年累月的征战,民生凋敝。多少男丁沙场捐身,以致田地荒芜。益州之外?的农田上,如今还?有多少青苗?舒让,你若暂时低下头来看一看,便知道?并不?只?有土地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是勤勤恳恳、默默耕耘的百姓。他们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接纳你们给予他们的苦难,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只?给他们苦难。”
“你壮志未酬,可就在益州城外?,就有大乌山这样的地方。放眼?整个?天下,难道?大乌山只?是个?例吗?”
“时逢乱世,逼民为贼。”这是她给这一席话做的收尾。
记忆里,齐桓没有听执柔说过这么多话。
对她的回忆,往往关?乎着她的美貌与柔情。
她的美不?带有任何锋芒与冲击性?,她像是一束永远不?会枯萎的向阳花,也像是这座宫掖深处最美好的陪衬。她像是男人的战利品,也像是值得珍藏的瑰宝。
此刻,齐桓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看清她。
她太过美貌,让他忽视了她的才华。
又或许,她的才华只?有齐楹捕捉到了。
听闻她说完的这一席话,齐桓想,在那个?女人只?能沦落为男人的附属品的时代,齐楹给执柔的,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他让她成为一棵树,而不?是一朵花。
让她看到了富贵皮囊之下的满目疮痍。
他们二人两厢对望,齐桓的目光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而这一次,执柔没有像过去那样回避他的目光,她回望他,没有半分退缩。
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势单力孤的薛执柔。
而是那个?能够坐在御座上,治理江山的女君。
她的美貌,不?是她最好的武器,但才华是。
“舒让,你说想要留我在你身边,不?知你要给我什么样的身份?”她静静地望着他,“如今有琅琊王家的女孩儿做你的皇后?,你的身边也并不?缺少女人。还?是说,你想让我做你的麾下士,临朝听命?”
这个?问题,齐桓却不?知要如何作答。
他本想封她为昭仪,尊贵仅次于皇后?。如今齐楹虽恢复了尊荣,却也只?是区区王侯。孰低孰高,并不?难以抉择。可到了现?在,他隐隐觉得,执柔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自己能给的无非是金银错宝、尊荣体面。这些东西太过俗常,也太过普通。
辱没了她,也辱没了自己。
“执柔,朕待你仍旧有昔年的情谊在。”他终于用上了朕做自称,“我们相?识五六年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五六年?你问朕能给你什么身份,齐楹如今的正妻是阳陵翁主,也并不?是你。他能给你的,又能有什么?你也是从困厄岁月里走过来的人,难道?你还?能不?清楚权力意味着什么吗?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也可以让一切自己不?喜欢的人俯首称臣。”他转过身缓缓向外?走去,不?再看执柔,“你好好想想,别太着急回答朕。”
“五年而已。”执柔自他背后?轻声说,“人这一辈子,纵然?只?有十个?五年,这也仅仅是十中之一。珍贵的不?该只?有正当青春的那五年,而是每一个?五年。”
齐桓已经走到了门口,执柔这几句话依然?清清楚楚地落进了他耳中。
她的语气不?争不?抢,还?是过去的样子。
他脚步顿了顿,仍旧向外?走去。
一路走到门口,对着身边的人说:“告诉齐楹,就说西跨院有个?女使得了痨病死了,尸体已经连夜拖出去烧了。别的不?必多说。”
鸿禧馆冷冷清清,除了两个?侍女之外?再也没有别人。这两个?侍女也像是得了什么特?别的叮嘱,并不?和执柔多说一句话。
执柔被关?了两三天,齐桓都再也没来见过她。
第三天的傍晚,这里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黄昏时分,万物都被描上了金边。
两名?侍女显然?是见过她,对着她福了福,叫她娘娘。
执柔从榻上站直了身子,静静望着那个?向她走来的女人。
王含章。
“你们都出去吧。”王含章对着那两个?侍女道?。
那两个?侍女眼?中划过一丝迟疑与犹豫。
“我和她说几句话而已,不?会把她怎么样的。”王含章笑着说。
她怀着身孕,人也比过去丰腴了些。但看身量,还?是少女般纤细柔软,眼?睛却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与沉着。
“早些年,咱们见过的。”王含章的率先开口了,“那时我跟着我母亲到长安来拜见太皇太后?,远远地见了你一回,只?是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没料到如今还?能有再见面的机会。”
“那时我刚满十岁,只?听人说,太皇太后?身边那个?漂亮的姐姐,日后?是要嫁给舒让为妃的。”她的语气不?疾不?徐,也并不?像是挑衅,“今时今日,这一切都来得意料之外?,我来见你也仅仅是因为我有些好奇。好奇你是什么样的人,又好奇为什么舒让会对你念念不?忘。”
她找了个?坐席坐好,一只?手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腹部。
“那么娘娘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王含章微不?可闻地摇头:“没有。你和我想的,并不?一样。”
她以为薛执柔会是个?矫揉造作、虚与委蛇的人。可只?一见面,她也看得出,执柔并不?如她所想那般机关?算尽。
王含章也是个?美人,她们两个?人美得各有千秋。
比起执柔,从外?表上看,王含章更有几分倔强的劲头。
“舒让并不?知道?我来见你,而我这一次来,是想来当一当说客。”她抬起水波潋滟的眼?眸,柔声道?,“执柔,你愿不?愿意留下来、留在舒让身边,我愿意把皇后?的位子让给你,甘为妾室,以主母之礼待你。”
她说得诚恳,执柔看着她含笑的眼?睛,静静说:“娘娘放心,执柔从没有此心。”
“我来益州,也并不?是为了见齐桓。”
“执柔也从没有要和娘娘相?争的心思?。”执柔给王含章倒了一杯茶,静静立在她身侧的灯柱旁边。
“薛姑娘,你不?要觉得我的心意不?诚。”王含章在执柔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我是真心的,舒让即将一统天下,做他的女人,比做齐楹的妻妾更为尊贵。我们女人,不?就是夫君得脸,咱们跟着得脸,夫君不?得势,我们也不?得已要虎落平阳。”
“你也不?要害怕因此背负骂名?,我会主动告诉舒让,这全都是我自愿的。”
王含章如今怀着身孕,这样的事一旦做了,便是泼天的污名?。
执柔立在桌前?安静地回话:“多谢娘娘的美意。只?是……”她垂下眼?,“我已经怀了汝宁王的孩子。”
“这样啊。”王含章显然?愣了一下,“这是喜事,我恭喜你……”
这样的谎言是会被拆穿的,可执柔顾不?得那么多了:“求娘娘放我离开这。”
“若是齐桓知道?我怀了孩子,必然?容不?下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跪下来,“娘娘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子女缘分是天赐的,我实在舍不?得这个?孩子,求娘娘给这孩子一条生路。”
第62章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王含章不说话, 执柔便不抬头。
对于王含章能不能答应,执柔也并?没有十足得把握。只是同为女子,她可以理解王含章对她的戒备与警惕。先前她说的那些, 不论是自请下堂还是求她留下,都不会是真心话。王含章越这么说, 反而越证明她对这些东西的在意。
执柔离开齐桓,对她来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尤其她此刻怀着齐桓的孩子, 只要?生下一个男孩,她的位置便不再能有人能撼动。
只是放她走, 是要?承担风险的。
“薛姑娘, 这样的事, 我是作?不得主的。”她平和地一笑,“是舒让想见?你, 我一个府宅妇人, 哪里能置喙自己夫君的事。我能帮你的无非是一应饮食之类的东西,你想吃什么、用什么, 只管叫人告诉我, 能办到?的我绝不会委屈你。别的, 我也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她这么说,也在执柔的意料之中。
烛光倒映着王含章的眼?眸,清澈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静。
她话里话外?说的都是自己的无能为力,执柔却隐约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
视线交汇, 执柔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于是她端着茶壶走到?王含章的身边,徐徐为她的碗盏中注入茶汤:“能有娘娘这句话,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茶汤的颜色盈盈如翠, 王含章端起时,执柔抽出自己发上的金簪, 猛地抵在了她的喉咙口?。
王含章手中的茶杯骤然一松,跌在地上发出好大的声响。
听到?这样的动静,奴才们一股脑地冲进来,看到?的就是执柔胁迫着王含章,目光冷冷地望着她们:“都退后,有人敢上前来,我就杀了她。”
众人被她的气势摄住了,几乎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王含章的贴身侍女几乎要?哭出声了:“好大的胆子,敢伤了娘娘,陛下定然要?诛你九族。”
执柔充耳不闻:“给我一匹马,只要?我能离开这,我绝不会伤她半分。”
她握着簪子的手很稳,尖尖的簪子几乎要?划开王含章的皮肤。
王含章像是怕极了,声音都有些颤:“快给她一匹马。”
立刻有人应承下来,马不停蹄地向?外?跑。执柔挟持着王含章一路向?外?走,迈过垂花门?,再绕过回廊和影壁,一路几乎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府邸门?外?。
她要?的马已经?由僮仆牵了来。是一匹高大的青海马,对着人群不安分地刨动着蹄子。
执柔带着王含章向?马匹的方向?靠近,怀中的王含章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 在鸣山舍。”
鸣山舍是间茶楼的名字。
两个女人间从未曾有过视线的交汇,却又有许多事心照不宣。
执柔没有回答她,她一手握紧马缰,另一手推了王含章一下,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却足够让那些奴仆们手忙脚乱地扑上来接住他。王含章在众人的搀扶下回过头,只看见?一个毫无留恋的背影,她单手执马缰,双腿轻夹马腹,身姿轻盈如电。
像是塞外?的鹰、草原上的骏马。
当?真叫人好生羡慕。
人已经?走了,戏还得继续唱下去。王含章收回目光,也掩盖下自己眼?中的歆羡。她用手扶住自己的腹部,细声细气地抽泣着,奴才们传轿子的传轿子,请医官的请医官,一时间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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