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第68章

作者:步月归 标签: 现代言情

  益州城的乱,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乱。除了四?外?近郊处的流民外?,城中的确有几分太平盛世的味道。勾栏瓦舍、茶馆酒肆。只是静水之下,鱼龙混杂。

  鸣山舍本是清谈的地方,经?年日久下来,也成了一处特别的交易所。

  经?手的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流出去的是高官厚禄、人情?世故。

  归根结底,这里是买官卖官的地方。

  在天子脚下干这样的事,不只是铤而走险,还是齐桓的有意为之。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便是钱,为了钱也可以做很多不该做的事。

  能坐在这里的人,不光是有钱的,更重要?的是权势。齐楹被赐封汝宁王之后,一时间想要?走他门?路的人多得数不过来。二楼雅间的窗户开着,他独自坐在正中,眉下系着三寸宽的丝绦,人疏朗风流,笑意矜淡,像是将这身金质玉相的皮囊做成一副面具,松松地扣在脸上。

  “陛下要?查大乌山的事已经?成定局了。可王爷有所不知,大乌山的矿一直是钱疏在做。钱家?是望族簪缨,他开矿这事,陛下也不算不知道。钱疏的意思?是,若汝宁王能将这事在手指缝里漏一漏,钱疏愿意开这个数。”说话那人比了个五,“五十万两。这都是孝敬您一个人的。”

  齐楹听罢,神色平淡:“这倒不是个小数目。”

  听他这么说,陈益贺以为有戏,立刻说:“说到?底只是几个生民的事,死也就死了。这五十万两都是现银,不会叫王爷为难的,若钱大人真熬过了这一回,他说另有五十万两奉上。”

  花疏木影笼罩了他一身。

  “好啊。”齐楹淡淡道,“你去告诉他,就说我答应了。”

  陈益贺听完,果真欣喜异常:“多谢王爷。”

  品茶的地方,偏得有人弹唱,唱的都是从《诗》中选的词儿,配上了曲调,听上去果真是多情?善感的。

  陈益贺走了,进这间雅室的人又换了一个。

  来人名叫赵延年,是个生意人。

  他想要?花钱捐个官,开价十五万两。

  齐楹没怎么犹豫,也答应了。

  茶壶里的热水冲过了好几遍,茶香早就散了大半,只有一缕稀薄的梅花香气还留在杯子里,齐楹没舍得喝,只是放在鼻下轻轻地闻。

  元享从外?头走进来,附在齐楹耳边说了什么,齐楹敲桌案的手轻轻一顿,微微颔首:“我一会就到?。”

  元享走出去之后,赵延年忍不住同齐楹玩笑:“汝宁王如今怕是门?槛都要?被官员们踩破,亦或是有红粉佳人,要?对王爷一见?倾心。”

  齐楹听罢微微一哂,却不作?答。赵延年见?他默认,心中也忍不住浮想联翩。

  人人都道汝宁王视财如命,但凡以金钱相邀,他无不答允。却不知这样的男人心中,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或是风情?万种?,或是娇花照水,总得是百媚千娇、倾国倾城才是。

  带着这个念头,离去时他向?走廊尽处多望了一眼?。

  恰好看见?一个纤细的侧影,那个女人风尘仆仆,衣衫有些凌乱,却几乎叫人忽视她的衣着,只记得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紧跟着,他又看见?了元享按着佩剑的手,心中有些打鼓,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今日要?见?的人还没有见?完,齐楹按捺着,又坐了快两个时辰。

  时间也过了黄昏,天地间只余下残阳吞吐出的巨大光辉。

  鸣山舍的堂倌挎着竹篮,轮番给各个雅间的贵客们送上热毛巾,外?头丝竹声时远时近,像是个将醒未醒的梦。

  齐楹没有接他递来的毛巾。

  而是向?着隔壁那一间空着的雅室走去。

  推开门?,室内独属于执柔的气味便藏不住了。

  混着花果香与木质的冷香,柔和清冷。

  齐楹没往里走,只是安安静静地在门?口?站着。

  直到?听着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自己,他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原本还有话想说,譬如若齐桓真有心,跟着齐桓大概过得也不会差。再譬如,他不是不去搭救她,齐桓的院子里自然也有他安插的眼?线,就算执柔不逃,他今晚也会把她救出来。这样的话说出口?,都像是人穷志短,于是他到?底没有一一明说。

  执柔的手从他臂下穿过,松松环着他的腰。

  这两间雅室只隔着薄薄一面墙,墙是木板做的,根本隔不住声音。

  齐楹也没想瞒她,他说的每句话、见?的每一个人,都一丝不漏地落进了执柔的耳朵里。

  他不解释,执柔也不追问。

  隔了数日不见?,执柔却看得出齐楹的疲惫,他像是几个昼夜都没有合过眼?,下颌泛起一层青色的胡茬。她抬手轻轻摸了摸,齐楹便笑了。

  这个笑意比先前真切太多。

  “叫你见?笑了。”他道,“让你看到?如今我也有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

  “很缺钱么?”她轻声问。

  “是啊。”齐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只是这样谋财的法?子也是釜底抽薪,不是长久之计。”

  “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买耕地。”齐楹没在这件事上有隐瞒,“许多百姓在灾年卖了地,如今没了生计只能饿死。豪强们囤积居奇,不论是土地还是种?子。这样的事我若不做,明年就会有大量的生民饿死。”

  他的前半生,都踏在浓云之中。所有人都怜悯他眼?盲病弱,只盼着他无病无灾地多活些年岁。既不奢求他读书认字,也不求他可以有什么建树。他像是旁人豢养着的走兽,从未被寄予厚望。

  而今,凛凛白骨生出血肉,茫茫荒草中开出花朵。

  齐楹靠着自己的意志,于无尽混沌中厮杀出一条血路。

  不论是在长安、还是在益州,只要?他活着、一息尚存,便总要?挣扎着站起来。

  进一寸便是一寸欢喜。

  他没奢望执柔能懂。

  她将头靠在他胸前,两个人安静地站着。

  “我与你,是发愿要?同路的人。”她轻声说道。

  齐楹低下头,贴着她的额头。

  “到?底是这尘世间牵绊我的东西太多太多。”他笑,“我们执柔便是头一个。”

  说完这句话,他呼吸得不甚通畅,于是抬手挑开自己的领口?。

  他脸色变得更苍白了,这几日齐楹几乎不曾合眼?,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鸣山舍的这一层今日都被齐楹包下来,并?没有别的外?人在。

  执柔扶着他落座,慌忙翻他的衣袋:“药在不在身上?”

  齐楹说不出话,手握成拳,用了十足的力气,几乎整个手背都成了青白色。

  执柔挑开他身上的荷包,里头没有装药丸,赫然放着的是一条五彩绳。

  还是去年年底时,她随手编来玩的,赶着齐楹过来,她便送了他一根。

  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偏叫他好生保管着,颜色有些褪了,纽结系得很紧,一点都没乱。

  元享听见?动静,猛地推门?进来,他怀中放着药,立时喂给齐楹。

  执柔眼?里含着泪,不忍见?他痛楚,只好半跪着身子,轻轻拍他的背。

  混乱中,齐楹眼?上系着的丝绦却松了,飘飘似烟般掉在地上。

  而他那双蒙着雾的眼?,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般,缓缓落在了执柔的脸上。

  宛若平原春火。

第63章

  黄昏时人的视力?最差, 昏与?晦交织在一起,万物都像是隔着一层霜。

  唯有眼前人色彩鲜焕,几乎能将一整个房间照亮。

  执柔抬起眼, 恰好看见齐楹眼底氤氲开的水汽。

  她让自己靠得更近些,好让他能伏在自己肩头:“我晓得你不大舒服, 马上?就好了。”她这般细声细气的说话?,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安抚。

  齐楹的头轻轻靠着她的肩, 他安静地抬起眼,看到?的是半开的轩窗, 窗外攀着墙壁爬上?来的凌霄花, 开得如云如火, 再?往远看,残阳如血。

  肺腑间有一股横冲直撞的血气, 屡次叫他喉口腥甜, 他说不出话?,害怕涌上?来的鲜血吓坏执柔。世界骤然一片通亮, 哪怕是黄昏里微弱的光线, 都叫他眼睛刺痛得厉害。

  齐楹用尽了力?气, 仰起头看向?执柔的脸。

  眉如远山,盈盈秋波。

  风髻露鬓,神清骨秀。

  看过?了便再?也舍不得移开眼去。

  只?盼着一瞬间便是千年万年、生生世世。

  执柔忙着去摸他的脉,并不曾留意着他眼神中的变化。

  才给他服过?的药起了效, 他的呼吸渐渐平定下来。

  齐楹比过?去还要瘦些,这日日夜夜不曾止歇的痛苦,也是这来之不易生命的报偿。

  元享见他的身子松缓了, 带人从房中退了出去。

  天气刚过?立秋,竹帘子被风吹得轻摇慢晃, 落在窗台上?,便是一声又一声的响。

  雅室里有一张矮榻,看样子是供人临时休憩的地方。

  执柔扶着齐楹坐下,将那根五彩绳重新放进荷包里。

  “都说这样的东西?能保平安,都是假的。”执柔低声说,“何苦留着这样的东西?。”

  齐楹隔着荷包捏着五彩绳,里面装着的除了这根绳子,还有一根执柔的青丝。

  他无法向?执柔解释,去岁年底那日,隔着一道帘子听见执柔一边编彩绳,一边和侍女玩笑时,自己内心的宽慰。

  轻声慢语,嫣然无方。

  像是能消融冬日里的雪。

  她用着虔诚的语气祝祷说: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他看着她的脸,却想象不出那一日她说话?时的神情。

  执柔站起身想要去拿桌上?的茶壶,面前的一个杌子陡然绊了她的腿。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要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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