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第7章

作者:步月归 标签: 现代言情

  “你在意这些虚礼?”齐楹问。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划破窗纸的利刃,眼前那绚丽夺目的椒房殿乍然成了短刃交接的战场。没有烟尘,却撕破淋漓的血肉,将这原本就不够旖旎的洞房花烛,变得愈发像是一场交易。

  杯中酒满,清晖浅浅。

  执柔抬起眼睫,缓缓看向齐楹。

  “是,陛下。”

  灯光照亮了她的眼眸,盛妆的执柔美得惊心动魄。

  “从今日起,陛下便是妾的夫君,福祸相依,休戚与共。”

  齐楹突然抬起手,指尖精准地落在了执柔的额头上。他的手指缓缓向下,抚摸过她的眉宇、眼睛、鼻子。最后停留在了她的朱唇上。

  她涂了口脂,齐楹的指腹摸到了那滑腻的触觉。除此之外,还有她细腻光洁的皮肤,柔软的雪腮,轻颤的眼睫。

  这是齐楹第一次感知这个女人,除了她的名字、声音外,还有对她的触觉。

  柔软的、细腻的女人。她的声音宛若莺啼燕转,似是甜美的谎言。

  他接过了她手中的酒杯。

  甘洌的酒气扑面而来,齐楹想到的却是数日之前,那个想要给他下毒的宫女。

  她也是这般端着茶盏,假称这是大长公主为他送来的茶。

  大长公主名叫齐徽,是齐楹的姑母。

  这杯酒是内宫的佳酿,花果香馥郁甘甜,这一切都远远比那一日的茶更来得动人。

  只不过那杯茶中是穿肠的鸩毒。

  来之前齐楹已经喝了不少酒,席间觥筹交错,大司马喜形于色,仿佛他才是那个即将洞房的新郎。齐楹对此不置可否,却也多饮了几杯。

  杯盏上停留着执柔指上的余温和浅浅的清芬。齐楹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甚至有一瞬间,他希望这杯酒里一如那日,浸透了鸩毒。

  执柔亦将酒水喝尽。

  “今夜臣妾与陛下新婚,臣妾恭祝陛下天命所佑,万世长吉。”执柔知道他看不见,依然盈盈一拜。

  听闻此言,齐楹握着茶盏的手骤然一紧。

  饮了酒的执柔,双腮泛红,一双眼睛澹澹生波。

  齐楹一直都知道,他与薛氏女的婚约不过是一场闹剧。是薛伯彦控制他、乃至控制全天下的把戏中的一环。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甚至是一场单方面的威压,他刻意压抑住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动容。

  “不必了。”

  “你我之间,死生祸福,各不相干。”

  说罢,齐楹将手中空了的酒杯放在凭几上,而后走到了门口处。

  “你先睡吧。”

  门轴一开一合,夜风穿堂而过,齐楹已经走了出去。

  见他出了椒房殿的门,却玉忙进了内殿。

  执柔正欠身将凭几上的酒杯收起来,这阴阳玉杯光华璀璨,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影。

  “陛下没走远,只是去了偏殿。”却玉轻声说,小心打量着执柔的神色,见她并未有自怨自艾的神情才稍稍放心,“娘娘饿不饿,奴婢拿了些胡饼和雁巾羹。”

  执柔点头,却玉便拿铜盆端水来为她净手。

  胡饼还是热的,执柔吃了两口,又喝了些汤便停了下来。

  “太子立后了。”却玉轻道,“琅琊王氏家的女儿。”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执柔道:“是他们家三姑娘么?”

  “是她,娘娘还记得。”

  “早几年见过一回。”执柔回忆着说,“我记得她比我还要小三岁呢。”

  “是。今年才满十四,过了年及笄后再入宫。除了这位王姑娘,还册了两位婕妤,都是重臣家的小姐。”

  “早前我也以为自己会嫁给他。”执柔走带妆台前,却玉给她拆去凤冠,“你瞧,他若是真心想娶,哪里会一拖再拖。”她语气中倒也并未有什么不甘,“大司马那边是怎么说的?”

  “左不过是太子窃国,再连发数道檄文。约莫是要战,只是怎么打还不大清楚。娘娘,若是真要打起来,您心里头向着哪头?”

  看着铜镜之中自己依稀的容颜,执柔想了想:“我希望谁也别赢。”

  “太子要是赢了,我岂非成了阶下囚。若大司马赢了,只怕大裕更早一日分崩离析。”她笑了笑,“可一直战下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选,索性不选了,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我连自己的命都管不了,哪里管得了天下事。”

  *

  在椒房殿的西偏殿里,齐楹正在听元享为他读奏折。

  这些是没经过大司马手的奏折,三名藏在夹衣中送进来的,讲的是西陲的军务,这些人都是昔年齐楹掌管少府监时的旧人,不甚惹眼但却十分忠心。

  在元享的声音里,齐楹的思绪却难得地一阵恍惚。

  薛执柔。

  逆贼薛伯彦的养女。

  他今夜饮了酒,在酒意上涌间,再一次想到了这个女子。

  这于他而言本就算是破戒,可他却无端想到那日阳陵翁主对着她的那番哭诉。

  阳陵翁主尖刻地对她说:换你嫁给他,换你享这富贵,如何?

  那女人说:昭王并没有那般不堪。

  方才椒房殿中,他有心想去问她:如今你可后悔说过那些话?

  想想却作罢了。

  胃中的酒液带着丝丝缕缕的隐痛,齐楹抬手示意元享停下。

  “乐平王到了禹州?”

  “是。”

  “叫他不要来长安,去益州见齐桓吧。”齐楹道。

  “陛下……”元享愣了一下,“乐平王是来投靠陛下的。”

  “我知道。”齐楹停了停,“益州那边缺能打仗的人,乐平王最合适。他若是进了长安,只怕不出半月,他手下的兵权便会悉数落尽薛伯彦手里。”

  “可若乐平王到了益州,岂不是要与陛下为敌?”

  “这江山社稷本就是齐桓的。”齐楹忍着疼,声音仍平静,“我要这天下做什么?”

  待元享将所有的折子全部读完,已经又过了近一个时辰。

  “陛下要回承明宫去么,奴才命人去传肩舆?”

  齐楹站起身:“不必。”

  推开门,庭院中仍带着稀薄的花香。是金叶梨,清香中带着一丝涩苦。

  齐楹看不到椒房殿的正殿仍亮着灯,他依旧抬步向椒房殿正殿走去。

第9章

  执柔已经拆散了头发,却玉絮絮地说个不停:“陛下这样便走了,把娘娘自己留在这。若是传出去,不知道外面又得怎么议论呢。”

  她总是这样喜欢打抱不平,执柔笑着看她:“他走了我也乐得清闲自在,你困不困,晚上和我一起睡罢。”

  她们俩一起长大,小时候也常常同榻而眠。却玉眼珠瞪大:“娘娘说什么呢,这要是被太后知道……”

  却玉的声音顿住了,因为她看到了妆台上的凤冠。

  她家姑娘已经不是太后膝前的薛姑娘,而是大裕的皇后了。

  执柔靠着床头,头发披在肩头,像是一匹细密的绸缎。

  却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跪坐在执柔的脚边,她把下巴轻轻贴在执柔的膝头:“娘娘。”

  “嗯?”

  “陛下……会喜欢你吗?”她终于问出了口。

  这个问题盘桓在她心上许久了,她想问,却又不敢。

  执柔的手落在却玉的头发上:“我是薛家人,若我生下了一个薛家的孩子,他便又多了重危险。天下的女子那么多,何必执着于我一个呢?”

  却玉心里又忍不住想为执柔叫屈,才开了个头,执柔便不许她再说下去了。

  这般又过了快一个时辰,有脚步声停在殿门口,却玉起身去开门,发现齐楹正站在门外。

  他身上的衮服已经更换过,霜色的玄端比朱红色更衬他。

  执柔听见却玉行礼的声音,扶着床沿缓缓站了起来。

  齐楹没有拿盲杖,走得比平日里更慢些,这一路却也不曾碰到殿内的陈设。

  一直走到执柔身前,他微微低下头:“换过衣服了?”

  “还没。”执柔答。

  “去换吧。”他平淡道。

  却玉小心翼翼地看了齐楹一眼,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到执柔身边,扶着她往屏风方向去。

  齐楹神色似是一哂,执柔这才想起他看不见的事。

  绕过屏风,却玉替执柔解开吉服的带子,待衣服换完,执柔将长发重新绾作垂髻,走至齐楹身边。

  侍女已经替齐楹换过寝衣,素白的交领绣着松鹤竹涛,他眉骨下的系带上用银线绣出一行细密的云纹,二人一坐一立,却玉带着殿内的侍女们一起退了下去。

  “睡罢。”齐楹道。

  说罢率先合衣躺下。

  龙凤高烛摇曳婀娜,照得整个椒房殿灯若白昼。

  齐楹的脸在这明暗交替的光影里,都渐渐不再真切起来。

  这是执柔离他最近的一次,可仍旧显得这么远。

  “不会把你怎样的。”见她迟迟不动,齐楹淡淡开口,“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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