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正是了,娘娘耳聪目明。”他坐下来,手里拿着几页纸,不松开也不拿起。
“这样的事,哪里是我一个深宫老妇说得算的。”太皇太后轻轻闭目,“纵然舒让不管事,总得让大臣们点头才?是。”
她心里掐算着时间?,若最近的禁卫军赶来要花多少?时间?。
别馆比不得未央宫那么?大,最多一盏茶的时间?便该到了。
齐楹像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语气很平淡:“娘娘想等的人怕是等不到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兵符,轻笑:“禁卫军今日不会来的。”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掌握了这么?多权势,太皇太后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枚兵符,嗓子紧的厉害,像是一句话都挤不出来一样。
这卧房暗昧得像是到了入夜前后,太皇太后看着他,声音带了一丝颤:“齐楹,你这是在逼宫。”
齐楹摇头:“逼宫谈不上,齐楹从来都不想做皇帝。”他终于肯将那一叠纸推到太皇太后的眼前来:“不过是想要娘娘留个落款、盖个印章罢了。”
他脸上仍是笑着的,只是这个笑容落在太皇太后眼中,却?比勾魂锁命的黑白无常还要可怕。自得知他复明那日起,她总是频频揣测着将来。而今,只觉得头上悬着的那把剑终于砍下来。许是她人在病中,头昏眼花,只觉得眼前的齐楹像极了早就过世的先帝。
一般的冷漠,一般的杀伐。
“其?实,齐楹还有另一桩旧账想要和娘娘清算。”齐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了点桌面,“我的这双眼睛,还有我母后的死。”
“人人都说她是病死的,太皇太后心里该知道?原委。”他莞尔,“那些药是如何混进她的饭食中去的,太皇太后为了将自己本家人扶上后位,丧良心的事做得太多太多,只怕娘娘自己都数不清了。”
他在太皇太后惊恐的目光中走向桌案,拿起一支毛笔,轻轻裹满墨汁。
这支吸饱了墨汁的笔,在齐楹指骨分明的指间?一路滴着墨,被齐楹送到了太皇太后的床前。
地?上墨迹斑斑,像是干涸的血渍。
“死者已矣,只要娘娘落了笔,这件事便勾销了。”他并不催促,“娘娘还是得想个清楚。”
面前的青年还是如此的年轻,像是一把藏锋的弯刀。
他有着世间?最狠辣的手段,无声无息地?蚕食着她手中的权利。
她不用去看这些纸上写了什么?,她只知道?,印盖下去的那一刻,意味着她终将向这个青年做出妥协。他没有死在烧尽春风的寒夜里,而是在风雪中重新浴火。
时间?过得太久,窗外迟迟不见动?静,她心中微末的一丝期盼彻底湮灭。
太皇太后终于抖着手,写下了一个锥心刺骨般的准字。
第81章
笔掉在地?上, 咕噜噜地滚了两圈,声音不大,却如此清晰。
一道墨痕像是要将红色的地毯用刀割作两半。
太皇太后终于落泪, 她?说:“先帝若泉下有?知,见你如此危害朝纲, 不知会是何等痛心疾首。”
齐楹接过这几?页纸,站直了身子:“待我回到泉下, 自会向父皇请罪。”
走到门口?时,太皇太后的哭声自背后传来, 她?不说话, 只是一声一声地?叫着先帝, 这哭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好像有?无尽的酸楚与委屈。
背对着屏风, 齐楹缓缓道:“该给娘娘的尊荣不会少半分?, 娘娘安心含饴弄孙吧。”
不待听她?再回到,齐楹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难为一个老人家, 这样的事?并不像想象得那般酣畅, 他?心中不甚平静, 只想去门外喘上一口?气。
廊庑外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唯有?高高大大的乌桕树亭亭如盖,像是一把撑开?的大伞。
手?中那两页纸,折上又展开?,他?并不看上面的每一个字, 只是单纯想做一件事?。
太皇太后没有?给过他?恩情,却养了执柔那么多年,至少给了她?一个安稳的环境, 让她?能读书懂礼。恩与仇本不该混为一谈,他?也并不是想替执柔原谅她?。
做这件事?, 他?从不会后悔。
只是心中五味杂陈。
齐楹还能记得尚存教他?的那句话,还能记得他?说“权谋立则国亡”时的语气。这件事?,他?谋划周旋,赢得并不磊落坦荡。太后唤出的一声声先帝,何尝不是在他?心上划出千疮百孔。
那时他?想,大概他?是无颜再面见先帝了。
可他?无路可走。
等待的日?子?遥遥无期,拖延下去更是要两败俱伤。
从幼时失明之日?起,齐楹已经受到了太多太多议论,母后身故、到沦落为傀儡、被迫娶权臣之女,再到后来益州为质。桩桩件件,都是要把他?往风口?浪尖处推,这些年的议论听得太多太多,那些可悲的自尊一文不值。
活在世俗品评下,也不过是流落民间的轶闻传说。
齐楹照单全收。
他?只怕执柔也会因此遭受污名。
百年后所有?人都死了,好人死了坏人也死了,身外虚名不能太进心。
就好比今日?忠孝双抛,哪怕随着他?一起埋到地?底下,也不足为惧。
想到这一重?时心里才真?的略略宽慰,他?抬缓缓起头来。
乌桕树下站着一个女孩子?。
穿着水葱一般的绿衫子?,亭亭地?立在那,像是一棵盛放的海棠树。
还是那般弱质纤纤的样子?,整个人莹然?如玉。
莫名让人联想到春日?梨花上的一抔雪。
齐楹的脚步顿住了。
就这样四目相对,阳光将四周都照得撒上金粉一般。
去岁冬日?里才送走的人,几?个月来只仓促见了那一回,此刻骤然?见到时,只觉得像是在梦中。
他?适才说了很多话,在这廊庑外听得分?明,执柔的那双潋滟旖旎的眼眸,安静得像是一片湖水。
从不畏惧什么的齐楹,头一次感受到了怯。
执柔一步步上前来,她?抿唇拉着他?的手?,将他?往垂花门外去拉,齐楹由?着她?,一路跟在她?身后走到了门边。执柔松开?齐楹,和他?四目相对。
“想第一时间来见你,就来了。”只是她?同?他?说得第一句话,是在解释为何会在这里等他?。
执柔还是走时的样子?,温柔得像是一阵轻飘飘的云。
齐楹垂下眼笑:“你见谅。”
顿了顿,才继续说:“这样的事?本该藏着掖着,不露于人前的。今日?你既听到了,还得许我赔个不是。”
他?终于又一步步走向她?,对着执柔伸出手?,想要替她?拈去肩头的一片叶子?。
才抬手?,执柔已经轻轻将头贴在了他?胸前,一双手?环着齐楹的腰:“哪里要和我赔罪,还是这种不足道的小事?。”
数月来的思念汹涌在心底,执柔的手?不肯松,齐楹缓缓将她?重?新抱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个拥抱却像极了一场及时雨,浸润着他?枯涸的心脏。
这样的对话听起来太心酸,这几?个月不见,齐楹人又瘦了好些,几?乎能顺着他?的脊柱摸清每一根骨头。因为瘦所以眼窝也有?些凹陷着,鼻梁很挺拔,眼睛也愈是深邃。
这样子?看得人心疼,两行泪从眼眶里涌出来,一滴滴将他?襟前打湿。
片刻后,齐楹道:“你这样哭,叫我堕地?狱的事?便又多了一件。”这话他?是笑着说的,一面轻轻用手?掌来擦她?的泪,“就当是行行好,你也不要再哭了。”
执柔吸着鼻子?点头,齐楹拨开?她?额头上的几?根头发,又笑:“叫心爱的小女郎落泪,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来笑一下给我瞧瞧。”
他?有?意油嘴滑舌哄她?破涕为笑,执柔仰脸看着他?,小声嗔道:“哪里学?的这些。”
她?眼睛还有?些红着,薄唇被贝齿咬得潋滟,齐楹轻轻去拉她?的手?:“回家说,嗯?”
这声嗯分?外低柔,循循善诱。
执柔跟在他?身后,在这样的地?方处处不敢逾矩,绕过石雕影壁,元享正驾着车停在别院门口?。
见了齐楹,忙不迭地?爬起来,看上去红光满面,像是有?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要罚你。”齐楹将执柔扶上车,“比原定的日?子?迟了五日?,若是在军中,依照军令已经把你拖下去斩了。”
元享处处透露出古怪,听闻此言非但不怕,反倒正色说:“主子?想如何罚我都认,鞭子?还是藤条卑职都领受。”
才要登车的齐楹停了停,啧了一声:“你如今真?是……”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像是一块滚刀肉。
元享不想多话,只是笑:“王妃定然?是不会怪我的。”
他?脸上带着陈旧的伤疤,模样看着有?些滑稽,齐楹摇头:“如今你也是长本事?了,竟敢往王妃身后躲。”
马车向王府的方向行去。
夏日?里的雨不多时便下起来,细密地?打在顶棚上,淅淅沥沥,声音分?外动听。
二人一同?坐在马车里,安静欣赏着这一场雨。时局并不如构想得那般动人,这样安宁太平的日?子?,竟恍如隔世一般。
“这雨,和江陵不是一个脾气。”执柔垂着眼,“像是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
齐楹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喜欢哪个?”
“原先只会说哪里都比不得江陵,如今今非昔比了。”执柔的五官在这阴雨天里磨圆了棱角,唯独眼睛还是亮晶晶的,“都是好的。”
齐楹听罢失笑:“你倒是哪里都不得罪的。”
他?拿了个迎枕给她?靠着:“长安和益州,执柔喜欢哪里?”
简单的问句,两座让人无法割舍、藏尽悲欢的城池。
灯光有?些暗,将齐楹的脸照得明明灭灭。
执柔笑:“就不许我都喜欢么。”
“也好。”齐楹弯唇,“聊点别的。路上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话音才落下,元享在外头说到了,这个话题就此撂在这,齐楹握着执柔的手?送她?下了车。
女使立即撑起伞,穿过层层叠叠的雨帘,像是九天上垂下来的珠链。
进了卧房,重?新沐盥一番,执柔坐在床沿上,头发披在肩头背后,粉妆银器、香润玉温。
香炉里的香料是才加过的,用的是鲜花与水果香一同?调出来的,暖融融地?叫人舒展。
齐楹的手?摸了摸执柔的发顶,轻轻吻过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