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不知该如何谢你。”齐楹道,“我这辈子,从未想过会如此欢喜。”
执柔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烛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他们两个人静静地抱着,不说话便?已?是足够美好。
*
才回益州,执柔这府上休息了几日,络绎不绝的?拜帖便?像是雪片一样递进来。
数量之多看得叫人心惊。
执柔粗略翻过一遍,全益州略有官身的?府邸都递了帖子。
她只见了吴其真一面,吴其真认认真真地恭贺了一番执柔的?有孕之喜,另送了她玉如意、送子观音等等摆件,执柔推脱不下,只好收了下来。
齐楹从一堆帖子里抽出几本来:“这几个,待你心情好的?时候可以?见见。”
“这是……”
“他们有求于我。”齐楹笑,“大概是想走?你的?门路。”
执柔懂了:“那我择日去见见。”
如今执柔早已?懂了这些推杯换盏,所谓人情,不过是你欠我、我再欠你。这次我还了你的?情,下一回你再来还我的?。为官之道,最不怕的?便?是欠人情,欠得多了,彼此的?关系反而越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越来越密不可分,才能结成党羽。
齐楹不想拿她当?作府宅妇人看待。
他们是有愿同行?的?挚友与坚贞的?伙伴。
*
这几日便?在?忙忙碌碌地设宴、赴宴中度过了。
执柔一共见了六名大臣的?妻子,这些人中有人求官、有人想救人,更多的?并不开门见山表达来意,更像是投石问路。执柔不点破,一律看茶招待,一整日下来,脸都要笑得僵硬起来。
到了晚膳前,才送走?了最后一位,执柔坐在?八仙榻上才刚吃了两盏茶。
女使立在?地罩外回报说:“太后娘娘来了。”
这样的?情状太少有,以?至于执柔听了都要愣一下:“现在??”
“是,就在?门口。”女使犹豫一下继续说,“不如找个由头推了吧,王爷吩咐了,这个时辰该是王妃用膳的?时辰。”
执柔忖度片刻:“罢了,我去看一眼。”
她起身到花厅去见客,徐太后来时,执柔竟恍惚了一下。
记忆里的?徐太后,保养得宜,雍容富丽,举手投足颇有一番母仪天下的?气韵。如今鬓发斑白,神情倦怠,几个月不见竟然?像是老了十几岁。
执柔还未起身,她便?已?经跪了下来,徐太后看着执柔,低声说:“是不是只有我求你,你才能见我?”
执柔给女使一个眼神,女使上前来扶她,徐太后不肯,仍直挺挺地跪着:“执柔,太皇太后已?经五日不曾饮食,算我求你,你来劝劝她吧。”她今日不说半句和朝政有关的?事,只求执柔能规劝太皇太后两分。
香炉里的?香料是执柔才添过的?,散在?空气里,闻起来有些浓郁。
“我知道你对我们有怨言,我也知道过去许多事,让你不快。”徐太后形容枯槁,声音也在?颤抖,“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宽慰她两句,就像过去那样,你说的?话太皇太后总是很愿意听的?……”
女使下意识看向执柔的?背影。
哪怕彼时她并不在?长安,也早就听说过执柔的?贤德之名。从礼义孝道到诗书琴曲,这位薛姑娘从无?可以?让人指摘的?地方。能伺候太皇太后的?人,容貌和性?情自然?都是一等一的?。
她不知执柔会如何选,又觉得如何选都不是最好的?抉择。
“娘娘。”执柔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茶盏上,“您请回吧,日后也不要再来了。先前已?经把话说完了。多少年?,整个大裕的?兴亡荣辱都曾握在?太皇太后手里,如今这条性?命也该由太皇太后自己做主。”
执柔脸上笑意和缓,目光却平淡:“执柔的?恩情已?经还完了。不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娘娘您。南北有歧路,不顺路就不要强求,您说呢?”
徐太后生出了一丝恍惚。
还是那个温柔似水的?人,眉眼温吞沉静一如往昔,如何好端端的?竟像是变了个人。
嘴里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如钉子般刻骨,徐太后的?嘴张了张,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送客吧。”执柔站起身,“若不是有娘娘的?缘故,我与含章或许能做个朋友。她如今既已?仙去,这件事只能抱憾,可见好人不长寿,心善的?人也不长寿。”
走?出花厅,她心里竟是骤然?地一阵放松。
恩怨爱恨全消,不论是恨还是厌,都太不值得记在?心上。
*
三日后,太皇太后溘然?病逝于别院内,有人说她是自绝饮食,也有人说她是吞金自尽。
临死前只有徐太后陪在?她身边。
幡幢如浪,奏唱《薤露》。一鼓一锣,唢呐托腔。
在?长短歌的?悲鸣里,众人泣泪沾襟。
执柔同吴其真一同为太皇太后举哀时,唯有徐太后最为悲痛欲绝。
她已?决定常伴青灯,不再过问红尘琐事。
齐桓站在?一边,对着执柔略颔首只当?见过。
他的?怀中抱着几个月大的?太子,沉默地磕了几个头就走?了。
小?太子项下的?金锁看着眼熟,似乎是王含章曾佩过的?那只。
周围哭声喊声乱作一团,纸钱似雪片般乱飞。
吴其真同执柔小?声道:“王妃还不知道吧,陛下如今嗜药如命,离了这东西?一刻钟都不成,别说上朝了,就连见大臣都手不释杯。这样下去,又如何能服众、如何能治国理政。”
见四下里无?人注意这边,她用更小?的?声音说:“太皇太后驾鹤西?去,她手中的?权力早晚是要分出去的?,依我看,只怕要尽数归于汝宁王麾下,若汝宁王有自立之心,也得早做打算。”
执柔闻言忍不住拿食指去压吴其真的?唇:“好姐姐,你快别说了,这要是叫人听见……”
“这样的?事,这群大臣们心里怕是和明镜一样。”吴其真无?所谓道,“你看他们一个个哭天抢地,其实都是做戏,只怕心里的?算盘正?在?噼里啪啦地响。妹妹收了这么多帖子,自然?是他们闻风而动了。”
执柔轻声说:“微明他没有自立的?心思。”
这话吴其真不信:“哪有男人不爱权势的?,就连我们家老周也是,早些年?避世是因为被时局伤了心,如今能跟着汝宁王大展身手,他恨不得肋下插刀。更何况汝宁王是登上过龙椅的?人,哪里能不向往大权在?握呢?”
很多话,齐楹并没有和执柔说得透彻,但他们相知多年?,执柔能懂他的?心思。
权势从不是他追慕的?东西?。
她不愿和吴其真说得太多,这些追随齐楹的?人自然?都盼着他能自立称王,他们这些大臣也能搏一个从龙之功。吴其真有她的?立场,执柔并不意外。
到了封棺时,齐桓又出来露了一面,当?他亲手将第一根钉子打进棺椁上时,终于压抑不住地哽咽起来。天子既已?经落泪,大臣们更像是攀比着一般大放悲声。
执柔跪下来磕了个头,眼中也酸涩起来。
抛开恩怨不谈,一个曾在?她生命中出现又离开的?人,总归是缘分一场。
人死如灯灭,他们之间?的?过往,终归是要随着太皇太后带到地底下去了。
齐楹站在?重?臣之首,目光向执柔望来时恰好见她在?偷偷拭泪。
一时间?,眉心蹙起。
举哀这日,按理说是不能饮食的?。
哭过一轮后,执柔由小?太监带着去一间?空着的?房间?里休息片刻。
四下无?人,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王妃娘娘吃点东西?。”
执柔失笑:“你这是何意?”
小?太监鬼灵精的?笑:“这可不是奴才自作主张,是王爷的?意思,王爷还有话让奴才传到。”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齐楹的?样子:“告诉王妃,身子要紧,再是伤心难过,也得吃点东西?。”小?太监的?嗓子细,学得不像,执柔却能通过这三言两语想到齐楹的?表情。
不苟言笑惯了,说出来的?话却是熨帖的?。
纸包展开前,执柔以?为是粔籹。她近来有孕后,反倒对这味吃食淡了些兴致,许是因为太过甜腻了,总觉得不大克化?。
待到小?太监打开纸包,执柔才看见里头装着的?是两块山楂糕。
“王爷说娘娘这阵子吃东西?没味道,这山楂糕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只当?略垫垫肚子。”小?太监笑得灿烂,“只这两块,多了又伤胃。”
执柔接过来尝了尝,酸甜可口,绵软弹牙,的?确很是落胃。
见她喜欢,小?太监长松了一口气:“娘娘再歇会,奴才去给王爷回话。”
第83章
恰如吴其真说的那?样, 太皇太后的小殓才过,宫内宫外就渐渐化为了两派。
追随齐楹的人更多些,说他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去年年末时, 齐桓已经将兵马重新推到函谷关下。虽然这半年有所懈怠,被薛则简重新夺回几座城池, 到底是益州的兵马能更胜一筹。
战事胶着,一晃便又到了秋天。
齐楹一连五六日不曾回来, 虽隔三差五地命人过问执柔的饮食,执柔仍能明白这是他有意为之?的松弛。她的身孕不知不觉已有六七个月, 早先齐楹还会拿来政事同她一番探讨, 此时也将那?些残忍的机锋略过, 挑一些平缓的来告诉她。
整个王府,都在?以她能安胎为第一要紧事。
元享回府来替齐楹拿衣服时, 专程来见过了执柔。
“是出了什么事?”她问, “这几日可是哪里有什么不妥?”
齐楹有言在?先,王妃若不问便作罢, 若主动提起, 势必不可有隐瞒。
“是咱们的人里有人叛主。”元享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 “丢了广魏郡与陇西郡。”
执柔听罢又问:“是谁?”
“李弃裕。”
这个名字执柔听过,是一位博学鸿儒。
因为其的才名,供职于太常寺中。
他不是醉心政治的人,向来以“为往圣继绝学”为己任, 在?战火里搜罗古迹残篇,再加以整理装订成卷。这些年来,李弃裕带着自己的弟子周游各处, 一面?授业解惑,一面?保护古籍, 美名广传于世。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执柔竟觉得难以相信:“果?真吗?”
见她如此说,元享也不觉得意外。
“主子也是不信的。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弄错了,背后主使定然另有其人。只是咱们这条线顺着摸下?去,越挖越是心惊胆战。李弃裕的门?生里,竟有不少人都是薛则简的人,李弃裕明知此事仍将他们委以重任。他们这群人凭借着鸿儒博士的身份,在?郡国之?间畅通无阻,打通无数关节,若不是发?现得早,咱们失去的便不仅仅是两座城池这么简单了。”
“听说薛则简给了他不少金银,足够他花三辈子了。只是他有贤名在?外,为他请愿的人太多太多,这样的人是杀是留都是祸患。”
是非对错往往只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