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格
田静伊感觉自己被捆绑了,她和这条昂贵的裙子绑在一起,她一定要穿上它,面带微笑心怀感激地出席明晚那场隆重的生日宴会。
母亲敲门进来,挨着床边坐下,食指与大拇指捻捻裙角的布料,“简阳眼光真不错,多漂亮。”
“妈,”静伊浅叹一口气,“您猜这裙子多少钱?”
“不便宜吧,摸着就像好料子。”田妈随口问道,“多少钱啊?”
静伊苦笑,摇摇头。
“哦对。”田妈说着将两个礼品袋推到她面前,“你看看带哪个好,赶上人家庆寿总不能空手去。这个毛衣是我一个朋友给你爸的,纯羊绒,暖和的很。他们工厂专给大牌做代工,贴上牌就卖好几千。我看照片简阳他爸跟你爸胖瘦差不多,应该能穿。”
静伊忽而心生不悦,没有搭话。
母亲仍在继续,“或者带两盒西洋参,也是好东西,送礼好看。简阳他们家估计不缺这些,但你送的不一样,他们会高兴的。”
那种不悦感愈发强烈,静伊顶一句,“我讨他们高兴干嘛。”
“你这孩子,”田妈教育,“就算他们不是简阳父母,长辈过生日,做晚辈的来了,不该表达份心意让他们高兴?”
话没错,静伊知道自己过激,可气就是顺不过来。
她压着火将袋子往旁边一推,“不用,简阳都准备了。”
“准备的什么啊?”
“一幅字。”
“字?毛笔字?”
“好像是吧,具体我也不清楚。”
“他爸喜欢这些啊?”
“妈,我说了我不知道。”静伊掩饰不住语气里的焦灼,“我凭什么就得知道他爸喜欢什么。”
田妈撇嘴,“好端端的,发哪门子火。”
“您……您先出去吧。我试衣服。”
田妈便起身,出门前又嘱咐,“别总跟简阳闹脾气,他工作忙,大事儿小事儿都知道照顾你,你俩平时要多理解对方。”
门被轻轻扣上,房间重新恢复安静。
密闭空间,静伊忽然觉得自己也被困住了,她被困在一张叫做乖女孩的网里。
高二那年嘉图心血来潮要去打耳洞,原因已经忘了,好像前一天逛街她们看到许多晶晶闪闪的耳环,嘉图觉得漂亮,隔日趁午休便拉着她到校门口一家美发店,单刀直入说我要打一对耳洞。直到左耳垂已经穿透,静伊仍在劝,“要不别了,被老师发现指不定怎么说你,没准还要被记处分。”嘉图笑嘻嘻回应,“你也来一对呗?咱俩还可以带情侣款。”但静伊最终没有那么做,因为乖女孩要守校规校纪,不能奇装异服,不能交头接耳,不可做出一丁点越线之举。乖女孩田静伊的青春期与叛逆丝毫不相干,她从未被叫过家长,是老师眼里最踏实的学生,上学、读书、考试,她甚至连梦都很少做,因为做梦需要奇思妙想的鬼主意。
静伊承认自己曾一度很羡慕嘉图,要好的同龄女伴,嘉图聪颖成绩好,爱笑讨人喜欢,性格磊落做事坦荡;她亦羡慕过蒋数,乐天豁达,运气很正,父母虽关系紧张,可他们对蒋数好像从来没有任何要求,即便考倒数第一被胖揍一顿,第二天心爱的篮球鞋还是会摆在床头。而跟在他们旁边的她,仿佛注定只能是陪衬。
此时此刻,在这个牢笼般的房间里,静伊有种后知后觉的觉悟。
她真正所羡慕的,是无时不刻都在伙伴们身上徜徉着的——自由。
嘉图和蒋数,他们最为共通的一点,是精神上、内心里不可撼动的自我肯定。
晚上蒋数来送手机,隔着门与李妈打声招呼,随后主动提出要嘉图送送自己。
这小区他跑得比物业都熟,嘉图一听便知对方有话要讲,抓件大衣随他出了门。
北方秋天短的像仓鼠尾巴,路旁的银杏树果子纷纷跌落,空气里弥散着一种酸涩的臭味。蒋数走着走着忽然起跳,扬起胳膊要抓树叶似的,参天大树抖抖身体,打赏一般落下几片黄叶。嘉图笑他,“当自己科比啊。”
蒋数停下,弯弯嘴角又收回去,“科比也变成叶子了。这几年,像什么话。”
嘉图晃晃手里的电话,转换话题,“谢谢蒋老板专程送机。晚上聊得顺利吗?”
“还行。有几个汽车配件厂商这几天来参加展会,咱这小家小户达不到人家的订购量,先留个联系方式,万一以后有合作也算混个脸熟。”
“你不是打算开个分店么?慢慢来呗,生意都是从小做大。”
“是。”
“店面选好了吗?”
“基本定了,在开发区那边。过几天再去聊聊,没问题就签合同了。”蒋数抬起头,“开始我可以先两头跑着,但长期下来感觉不是个办法。我想让老杨过去管,但一来这头好多熟客认他,老师傅走了麻烦,二来人老婆孩子都在市区,每天折返也是个问题。”
生意场历练几年,蒋数思虑愈发周全。
嘉图提议,“再招个人,从头带呢?”
“当店长管人又管账,来个生脸说实话我真不放心。”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嘿,读书人就会摆理论。”蒋数笑她,“我要是个手底下几万人的 CEO 我能践行一下理论,就这开个分店兜里剩钢镚叮当响,我可不敢瞎折腾。”
嘉图并未因朋友的善意耻笑打退堂鼓,仍积极出主意,“实在不行问问你爸妈,他俩毕竟有经验,改取的经还是得取。”
“嗯,我回t?头西天走一趟。”蒋数挠挠眉毛,“你身边有合适的也帮我物色物色。人得踏实,多少懂点车,待遇什么的都好说。”
“行。”嘉图应着,随即在健身角停下,“这事儿能在家里说啊。还有别的?”
蒋数支吾一声,双脚蹬上扭腰器,双手扶住把手,笨拙地转了几圈,样子说不出的滑稽。嘉图像儿时那样抬脚踹他屁股,“有话快说,有屁憋着。”
“那个……静伊要去简阳家里你知道?”
“废话。”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晚吧,楼下碰面说的。”
蒋数瞥她一眼,不满全写在脸上,“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呦,敢情您现在跟我演争风吃醋呢?”嘉图笑着怼他,“你又不是小姐妹。”
“我还不够当你俩小姐妹的!没良心。”蒋数跳下来,身体半靠住扭腰器的扶手,“我想劝劝她,可又不知道怎么劝。”
嘉图歪歪头,朝他一乐。
“笑什么?”
“就是想到咱们仨,”嘉图眼中带笑摇摇头,“好像从来没有劝过对方继续或者分手。我和姜然,静伊那时候和……那孙子叫什么来着?吴南枫还是吴西枫?”
“吴东枫。”
“啊对对对。”嘉图找回记忆,“还有你,历届前任……”
蒋数急切打断,“谁历届!”
“反正就你曾经暧昧过的对象和前女友……”嘉图故意做个大喘气,“们,我是想说,感情么,以朋友的立场去劝和或者劝分,那和投票没区别。可唯独这事儿,当事人就该全权自己说了算,对吧。”
半晌,蒋数点点头。可又不甘心似的补一句,“我总觉得,简阳给她太大压力了。”
“静伊不是小孩儿,你得相信她。”嘉图顿了顿,“其实简阳挺好的,对伊伊全心全意,他俩喜好般配,共同语言又多。物质上……至少不像吴东枫吧,哎,提这人我就生理不适。简阳他就是有点……”
“软弱。”蒋数放开扶手,“就是软弱。”
嘉图被突如其来的评价弄得一愣——似乎可以这么形容,可这两个字一出来,她又觉得有些夸张——什么时候人会夸大对一件事的感知呢?
带有主观情绪,主观会暴露当时当下的本能反应。
蒋数没有给她思考的空间,话锋一转,“哦对,刚才在磊哥那儿,他特意跟我说亲戚家孩子的事儿不要让你为难。我也表达了,行就行,不行就算。他好像有点后悔开这个口,一直啰嗦别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啊。”嘉图不明所以,掏出手机确认,“我加他了,给了我的邮箱先把简历发过来,喏,他还没回。”
“磊哥平时挺痛快的,可能觉得托人不好意思?”蒋数看看时间,随即迈开脚步,“回去吧,不送你了啊。”
嘉图懒洋洋挥手以示再见。两人一左一右分别,和过去无数日子那般结束一场朋友间的聊天。
晚风拂面,高大的银杏树听到了这场对话,可他们不懂人类的语言,亦不晓得那些婉转缠绕的心思,它们只得抖抖身体,降落一把枯黄的叶片。
第6章 六银杏树2
嘉图对银杏树有着至深的感情。
从前,自小区后门出去便是大学校园,父亲就在那里教书。校内种满银杏树,春夏是绿油油的葱郁,树叶似一片片小扇子,近看剔透,远看则连成一片变成遮阳的屏障;秋天最漂亮,嘉图尤喜博智楼通往二食堂那条路,路不算宽,最多可容两车并行,黄灿灿的树叶会铺满整条路,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音。秋阳洒落,枝头的叶子被镶上一圈朦胧的金边,走在路上的人一抬头,便能收获大自然赠与的无限惊喜。她一蹦一跳跟在父亲身边,偶有路过的学生会规规矩矩叫声“陈老师”,而后看着她咯咯笑。这个场景如同一副动图,在很多年后依然会清晰出现在嘉图的梦里,就像守着一方宝藏怕被偷走似的,她要时不时检查,确保一分一厘的细节都没有少。
嘉图读小学时,主校区迁址,老校区变成大学下属的成人教育学院,许多教职工随着学校地址的变动搬迁至新的家属区。母亲那时单位就在附近,日常可步行上下班,且她做财务,赶上月末季度末结账常加班至很晚,考虑到这一层,父母商议过后做出不搬家的决定。这可把嘉图乐坏了,她记得自己穿着拖鞋咚咚咚敲响对面蒋数的家门,把人拉出来又一路小跑冲向静伊家,待伙伴们聚齐,在静伊家外的楼道里郑重其事宣告了不会转学的消息。静伊抱着她开心地转圈,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蒋数则在一旁喜行不于色装大人,“那你同学录不白买了?拆了吗?能退吗?”那本未做启用的同学录至今仍躺在嘉图的抽屉里,那时想着说不定以后还能用,可同学录翻了花一般出现新设计,在需要用到它的节点,嘉图总是要反复挑选最终买下一本更喜欢的,而再往后,这个产品便淡出市场——好友列表一搜就能找到想要联系的人,分别也只是一句举重若轻的“再见”。
网络如此发达,时至今日,仿佛连打电话、发短信都变成上个世纪的交流方式。想到这里,嘉图一拍脑门,赶紧从手机里翻出最近通话记录。面对第一个号码,她犹豫了一下,复制,粘贴,而后放入微信搜索框。名字出来是“XZ”,头像是一张夜晚城市图景,似从高处拍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在发出好友申请的前一秒种,嘉图缩回手——还钱方法千千万,干嘛要加微信呢。
她发去一条短信——你好,我是嘉图,冯姐的邻居。请给我一下支付宝或者银行账号,我把超市的钱转给你。谢谢。
第一条发出去,又觉得人家帮了大忙,只轻飘飘打个“谢谢”未免寡淡,于是又补一条——昨天太感谢了,给你添麻烦了。
晚上十点半,稍微有点晚,但……以他的年纪,应该还没睡吧。
嘉图放下手机准备去洗澡,经过客厅,发现母亲正开着门与人说话。她侧身望望,见门外站着冯悦,于是走过去打声招呼,问怎么了。
“小冯出门把钥匙忘家里了。找了两家开锁的,估计太晚都没人接电话。”李妈说着,抓住冯悦胳膊往里让,“先进来,大晚上的站外面多凉。”
“不用,阿姨。”冯悦推脱,却也架不住李妈的热情,满脸通红踏进门。“下午出门太急,我也没检查。打扰你们了。”
“这算什么事儿。”嘉图凑过去问,“你找的哪两家?我问问其他的。”
“这个,还有这个。别的我看都关门了,附近就这两家写还营业。”冯悦給嘉图看手机页面,面对李妈递过来的脱鞋再次摆手推脱,“阿姨我不换鞋了,这就走了。”
“就算找到,人家过来还得一段时间呢。”李妈一边张罗,一边指挥女儿,“你给帮着看看,小冯搬来时间短,对周围不熟。”
“行,我去拿电话。”嘉图应一声,转头朝房间走。刚刚发出去的短信收到回复,徐植说——我加你微信吧,以后有其他事情可能还需要你帮忙。
面对新进来的好友申请,嘉图不由自主看了眼客厅,感觉此刻自己正握着一颗烫手山芋,骑虎难下。
先把钱还了再说。她心一横,点击通过。
而后边往外走,边发去一笔转账。
冯悦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一杯还在冒热气的水,样子有些不自在。电视里放着前段时间的热播剧《人世间》,这剧嘉图是每天两集追完的,中间哭了几次。推荐给母亲,李妈却迟迟未看,理由是“等都播完了我一气看,不然老琢磨下一集心脏受不了”。年龄越大,她身上却逐渐展露出一种小孩子的脾性,有点任性,也有几分可爱。这不,现在网盒子用得比谁都溜,充起会员来丝毫不手软,跟买菜时精打细算的妇人判若两人。
嘉图搜索一圈附近的开锁店,打过几通电话都无人接听,忽而灵光一现,“妈,你在小区群里问问呗。肯定有人开过留联系方式的。”
“对呦。”李妈从茶几上抄起手机,“小冯你别急啊,安心坐着。”说罢便开始发语音,“我是 5 单元 1 门,现在有个急事儿。钥匙忘家里了,大家有没有开锁师傅的联系方式,着急,谢谢。”
嘉图与冯悦相视一笑。
他们这一辈习惯安静社交,打字、斗图、发表情包,说不清为什么,好像这样不会给他人带来困扰,也好像这样能修饰自己真实的情绪。对比起来,父母辈似乎更直接。语音功能不就是为了方便交谈么,一句话便能说清楚的事情,为何还要费时费力把文字敲出来。
不一会儿,手机发出叮叮信息到来的声音。李妈t?急忙划开屏幕,嘹亮的带着乡音的声音顺着听筒播出来,“大姐,我这边有个电话你试试。证件在身上吧?师傅开锁前得拍个身份证留底,人家还怕不是你家呢,要是随便开了那不出大事儿了。他啊,就是过来有点慢,我上次等了一个多小时。开锁快,三下两下就弄完了。”
语音顺势往下播,一个男声传来,“咳咳,5 单元的业主你好,我住 2 单元。我给你发个微信名片,是个小伙子,在青花路有门市。手法比较专业,但是我觉得啊,他这个收费过高,去年我开是收了 350,你可以跟他还还价。”
下一条是来出方案的,“您这门是不是带猫眼?他们开锁就是把猫眼转出来,然后拿个钩子伸进去从里面钩住把手。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家伙事儿得全。您要不然自己先试试,万一开了钱不省了。”
“哎呦喂,这是给人支招还是教人犯罪啊。”李妈听得直笑,对冯悦说道,“小冯,你先把这个微信加上,比对比对,看哪家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