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免不了
尚未搞懂谎言的的意图,余成荣皱起眉,对她摇摇头——执行任务时遇到捣乱的市民都不露凶相,修养可以说是非常好了。
“她刚才说什么?你们……你们真的?”
说服者是中年男性、副局长;变数是“花痴女”,走动时不发出声响,因而存在感闪闪烁烁,听到坏消息,张经理本能地诉诸权威。
权威最害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人质没解救到手,犯人的情绪已陷入了极大波动,却又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身体更加僵硬,在岌岌可危的杠杆上纹丝不动,实在可惜。
一手牌全都丢了,银霁不会比他更轻松。
然而转换一下思路,事到如今,她似乎已经不需要完美犯罪了。
思维洪流的阀门一关,其实她只用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功利主义罪犯,劈柴喂马、欺男霸女、考试第一,生活不就够精彩了吗?为了早点回家吃上全家桶,不去成为犯罪的主体,只是日常、应激、顺带一提地主导了犯罪发生,她也是被逼无奈啊!
跟那些受人敬仰、形成亚文化圈的爱豆型杀人犯可不一样,她有别的手段证明自己很厉害,比如走进元皓牗的人际圈,或者回到园丁们的身边,温柔乡比大海还要广阔;又如顾及着自己的前程,避免单挑,充分地找到退路,在楼冠京的注视中,轻易不要参与零和博弈。
心灵助跑时刻,簪了满头雪的元皓牗醒转过来,处在如此刁钻的视角,第一时间也能发现银霁。
他脸上的血已经干了,也可能是冻上了,让人产生一种幻觉:这个瑕疵本来就是雕塑的一部分。
成年人之间的谈话还在继续,虽然情绪已经推到了顶,付出行动仍旧难如登天。
银霁就想起毛利小五郎是如何失去编制的。
为了解救被劫持的妃英理,小五郎开枪打伤了她的脚踝,选择的方案最高效,却背弃了程序正义,因此被警察队伍除名。
程序不正义之处在于——他需要立场上绝对正义、性质上绝对纯白无害的人质替自己分担一部分风险,由于沟通不便,罔顾人质的意见,照自己的想法替她做了选择。
妻子被劫持,再守规矩的专业人士也只剩一个目标,那就是百分百保证救下她,这种时刻,他别无选择,就是祭上了仕途,也无可指摘。
然而,前人似乎对人质的角色定位缺乏一点想象力。电车难题至今无解,根源是1个人质和5个人质都被绑在铁轨上,毫无主观能动性;如果把每个人身上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进去,信息熵就以宇宙大爆炸量级增加,三千世界总能找出两全法,端看利益相关方在牌桌上能否享有自由平等的选择权。
掀开衣角,向待解救的人质展示了刚刚折好的东西,元皓牗面露惊讶。
银霁朝他比了个“1”,这是倒计时的最后一个数字,竖在唇边,她说:“嘘。”
没有半点说服力的单字。元皓牗安心地闭上眼睛,肿起的嘴角挂上一抹恶作剧的笑容。
既然他也在牌桌上,那就得征求他的意见,而后,由手里有枪的人代为执行。
这怎么不是共犯的另一种形式呢?银霁对自己说。
***
谈判中,任何火上浇油的行为都是错误示范。
“——保证了我的未来……你们……都是假的!”张经理的绝望落到一个不可逆的判断上。真不容易,他终于发现了啊!
引爆情绪的一个好处是让敌方失了敏锐,忙着腿软、出汗、浑身战栗,面前的劝服者正在慢慢靠近都注意不到,更别提存在与不存在状态叠加在一起的热心市民。
就是现在。
“啪!”
顺着风向,铜版纸果然能发出最清脆的枪声。
张经理仿佛被割了喉,半截话漏到空气中,下意识地往左后方仰倒,躲避着射向太阳穴的不存在的子弹。连锁反应般,杠杆平衡遭到破坏,石板剧烈摇晃,身后就是悬崖,除了服从重力,他无路可逃。
大限临头,犹记得死死拽着人质的帽子,当这块旺旺雪饼是崖边一根孱弱的树枝,支撑不了跳崖者全身重量,便拦腰折断了,被最应该受惩罚的人一起拖入地狱。
没注意到牌桌上有四个人的坏处在这里显现出来:当重力成为挣脱束缚的手段,拉链老化的帽子终于和羽绒服分离开来,绑匪不得不把自由还给了人质。
先是脱了手的小刀,再是手里只剩一只兜帽的绑匪,最后才是纯白无害又正义的人质。余成荣冲到半墙边,伸出手,想要同时挽救两条轨道上的人,因为程序正义决定了,每一条他都必须在乎。
比他稍微晚到一步,银霁目标明确地扑将上去,死死抱住了元皓牗的双腿,小于他的体重又如何抵抗得了9.8的加速度,顷刻间,跟着沉塘的石头一起往下坠。
再晚一秒就要把悬案丢给阎罗王来解决了。银霁大喝一声:
“余警官!!”
这是A市市民留给守护神的最后一个机会。
希望这一次,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第210章 止雪钳
“都是参子鱼,还有几条鳊鱼,不值钱,我一个人吃不完,你带回家叫你妈炸来吃。”
“好……谢谢。”
婉拒需要讲更多话但而银霁根本就不想讲话,只好收下这个大麻烦——指的是后备箱那些独钓寒江雪的成果,害得人地铁都坐不成,还得抱个泡沫箱上公交。
得逞的蓑笠翁从后视镜里瞟她一眼,发出一串不客气的笑声。
银霁想捂脸,全靠意志力绷住了。谁叫她那天大喊大叫含量超标,一觉醒来,嗓子倒了,一开口就像被鸭子附了身,到今天都没有好转迹象,烦得她嘎嘎直叫。
连引以为傲的嘴炮都打不出来半点,自尊心伤到了极致,与之相比,磕碰和肌肉拉伤都是小问题,伤筋动骨又不落个好,可以说,她生死时速的那半天唯一的收获是——余成荣的某个开关似乎被她打开了。
“胳膊好点没?跟我出去转转,四桥北岸见。”
一大早就发来微信,甚至不是商量的口气。
并非他舍不得油钱开到银霁家门口,实在是特殊时期,外面的车不方便进来。废弃工厂周边的路都封了,除了规划拆迁的重大任务,每天都有物业——这条街竟然还有物业——和一些面生的人把持着路口,一天24小时问询来访者,除了登记在册的居民,苍蝇都放不进来,乔小龙都忍不住感叹:这里真是江北?房价算不得全市最低,如今可算是配上江南式的门卫了。
这回,江北下雨淋湿了江南,吸取十七年前那场暴雪的教训,A市交通没有彻底陷入瘫痪,只封了高速、铁路和高架桥,市内公共交通基本没受影响。然而,来不及喘口气,流感又爆发了,简直就像年兽倾巢出动,按下葫芦又浮起瓢,焦头烂额的政府只好倡导市民各自居家过年,于是,银霁一家三口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清净的一个除夕,年夜饭的餐桌上,最闹耳朵的竟是视频通话那头的小梅姑姑,因为ipad的音量键失灵了,大过年的也找不到地方修。
窗外,远处有不断移动的人蚁,为什么要不断移动呢?多站一会,落雪就把他们埋了,真辛苦。而附近的居民更加辛苦,已经出了那么多对眼睛,嘴巴只能用来提供没有价值的可能性,即便真的看到了什么,但凡讨厌的有关部门质问他们一句“是吗?”,当即把白眼唾到对方脸上、一拧身子打道回府,继续修剪草垛上的箭。所以,辛苦一定换不来真相,这条规则一直在地底发酵着,开坛时竟变异成毒株,反咬了封坛的人一口。
箭垛修完了,嘴巴还撅得老高,能从里面刨出来的只有小道消息,譬如工厂的废墟上预备建一所私立幼儿园,用小孩的阳气镇一镇云云。
金惠媛的内部消息更加没有营养价值,哪个没名字的杂鱼被清除出队伍啦,哪个背负一切的边缘人被换掉啦,哪些举措只能重新调整方向啦,具体怎样她也不清楚,什么都影响不到她学习阿瓦隆的好心情:“关我屁事,我才懒得去打听,等雪停了,你跟元皓牗一起来我家玩嘛,别带小孩。”
整件事注定要在不愉快的隔阂中无疾而终。今天早上,雪停了片刻,鬼知道什么时间又会下起来,本打算抓紧时间乘地铁去医院,顺道送点寒假作业过去,谁承想,隔着两条波涛汹涌的代沟,站在彼岸的余成荣抢先一步发出了邀请。
只考虑社会身份的话,没有大事,警察与普通市民通常不会互相联系,遑论不久前二人还上演了一场精彩互坑——日常的直觉提供了这样的判断,然而,眼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越来越陌生,银霁才知道她还不够警惕。
半道上打探过过几句目的地,统统让余成荣打了太极,占她不好开口说话的便宜,一个劲儿地聊钓鱼的事。
首先,银霁就不该排除公事私办的可能性,因为她也不知道余成荣的开关接通的是哪条电路。果真如此,余警官啊余警官,不要以为你是个天神级别的帅哥就能对刚满17岁的女高中生干出这种事啊!忐忑之下,银霁下定决心,再偏航五分钟,她就给明昶发求救信息,顺手还能斩尽歹人桃花,实乃一箭双雕。
——打住,太离谱了,现在的言情小说都不爱这么写开头,还是顺天应人地打飞这个想法吧。好的,最后一条生路断了,无路可逃,银霁只能面对最大的可能性:有关部门终于想好了处理她的方案。
之前她想过,废弃工厂一案发生后,万一这位慧眼如炬的老同志发现她以前都干过什么……手铐、脚镣、火刑架之类的流程就可以走起来了。
然而,最早出炉的却是余成荣本人的处理方案。
因谈判失败、没能在那场意外中救下嫌疑人,余成荣在快要退休的年纪被削去市公安局副局长职位,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刑警支队。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银霁攥紧了拳头。对一个深度社会化的成人来说,走到这一步,他的选择才算圆满,而银霁也永远地欠了他的人情,不知从何还起。
感受到车内忐忑不安的气氛,余成荣挑起话头:
“你是怎么知道当年的事和我有关呢?”
鸭嗓银霁惜字如金:“余弦说的。”
“这孩子还是被耽误了啊……”余成荣长叹道。他不是为了自己被告密而叹气。
提到这个,银霁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用尽全力发出声音:“余叔叔,韩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跟余弦凑成一对,你快想想办法吧!”
“笑笑一直说她上了大学想跑远些,是真的吗?这样吧,我会说服余弦留在A市上大学的。”
看吧,就知道他有的是办法。
“要是郑老太太强行送他去韩笑身边呢?”
以两人现在的交情,银霁觉得这个名字不应该再是禁忌了。
余成荣轻笑一声,不在意地说:“别管那么多,她活不长。”
再一次的沉默加剧了气氛的凝重。
“这件事跟你无关。”后视镜把余成荣锐利的视线反射过来。他敛去笑意,补充道:“跟你们两个都无关。”
明明都猜到了乘客在担心什么,又故意放到最后才说,银霁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被操控,却遏制不住地一阵轻松。
不愧是名门高女严选,有点手段在的,平时不稀罕在小辈面前展现出来罢了——伦理上,他是一个受人敬仰的大叔,理智上,他也合该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可银霁总是控制不住地跳出角色,展开一下女性凝视……是有钱人先动的手,上行下效,不怪她生来歹毒。
这么说的话,“开枪”前,她和元皓牗的无声交流被他尽收眼底。
离开天台后,银霁护送元皓牗上救护车,余成荣负责和车队交涉——警车、救护车、还有她在军区大院里见过的车,这时候是说出真相的最好时机,可从结果来看,除了他们三个,规则的毒株并没有把真相毒素注射给任何局外人。
被肾上腺素蒙蔽,那时的银霁感受不到一丝担忧,而元皓牗终于不用再装晕了,神思却还不够清醒,自己眼里噙着泪水,恍惚中还以为看到银霁在哭,艰难地抬起手来挠她下巴:
“不要哭了,你做得对,管别人怎么说呢……快,给爷乐一个,咪咪咪……”
那么肾上腺素飙完后的银霁怎样?打开过第十三道门,不幸学会了害怕,回到日常中、回到被窝里,再也不敢出来啦。
骗你的。
过去这么说,还能忽悠忽悠老天爷,他不像龙王那样一味袒护自己辖区的人,他是靠中正平和发家的,嘴上奖励道德完美的小孩,背过身去,把康庄大道全都留给爸爸更厉害的小孩。
龙王呢,龙王更关心具体的小孩,在祂的注视中,谁都有命好的机会,连老天爷都没想好用哪套规则惩戒银霁,当她发出“嘘”声后,龙王就闭上了眼睛。
完美犯罪是一定要追逐下去的,功利主义犯罪是辅修专业,又不能取代一整个院系!一些变态行为学研究者认为,不受主流价值观控制的感性天然地利好这个世界混乱的理性,很难解释,不过事到如今,银霁可以说实话了:她想怎么做,全凭那一瞬间自己高不高兴。
唯一值得迷茫的是,汪洋大海上,这条船好像再也找不到参照物了,她无法和幸运的人一样,简单地选择成为下一个ABC,ABC库里没有录入过一个叫U.N.Owen的名字。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老天爷是这么骗人的;看不清方向时,只剩大脑封闭术可以保护心理健康……
想东想西时,车辆缓缓减速。回过神来,银霁被载到了一个半包围结构的小院,阴沉的天色中,路灯亮得能给人开一层锐化,看起来应该是个正经场合。
“走,带你去见一个我很敬重的人。”下了车,余成荣到后座替她解开安全带,“你跟她聊聊,很多疑惑都能解开。”
小院的建筑大都挂着锁,只有堂屋里透出雪白的灯光,四处堆着建材,银霁瞥向墙角,一块红布下盖着几块条状门牌,露出最底端,是白底黑字的“鉴定中心”。
和外表看起来不一样,堂屋内部宽敞、结构复杂,一位白发苍苍的女士背对着他们,正在给里面的第二道门上锁。
“林老师好。”
在余成荣的指示下,银霁和她打招呼。
林老师面容严肃,回过头来,没对来访者露出一丝笑意。岁月的风霜模糊了她的五官,可是——等银霁双腿发软地离开这里,依然记得那双眼睛亮得可怕,开锐化的路灯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余成荣示意银霁自己倒水喝,上前和林老师寒暄了几句。即便就站在旁边、耳朵竖得像天线,银霁也没搞懂他们聊的是什么话题。
“确定不是ta?”
“确定。
“那就是中途让人换了。要不要报告——”
“你觉得呢?”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