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不答
弋戈松了一口气,肩膀垂落下来。在黑黢黢的巷子里呆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楼上不知谁家收衣服,“嘭”的一声开窗又合上,弋戈才如梦方醒地低头,姚子奇还坐在地上。
“…你没事吧?”她伸手去扶他。
“没事,没事。”姚子奇背对着她,手撑在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他面对弋戈,眼神却无法聚焦一般空洞,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你快回家吧,出了巷子就没事了。”
弋戈拧起眉:“你还要进去?”
姚子奇愣了一下,轻声道:“没事,他是个疯子,精神不正常的,经常在这附近。吓他一句,他就不敢再出来了。”
弋戈质疑地眯起眼睛,听姚子奇的意思,他似乎是认识那个男人的。难道是街坊都认识的疯子?可他刚刚为什么会被吓成那样?
“真的?安全吗?”她不放心地问。
“没事的,他被你骂了,肯定不敢再出来。”姚子奇笑了笑,“我家就在前面,我先走了!”
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弋戈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一步,又很快止住,看着他脚步飞快地消失在小巷深处,所过之处一片平静。她安慰自己,露阴癖被羞辱之后,应该就不会再出现了,然后同样飞快地转身走出小巷,扶起自行车回家。
到家已经快十一点,弋维山和王鹤玲都睡下了。弋戈在院子里陪银河玩了会儿,回到房间写作业。
可刚算了半道题,刚刚那个男人手里拿着那坨东西的画面又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弋戈被恶心得几乎拿不住笔,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片跟着一片地起,她疯狂地晃脑袋希望把那个令人反胃的画面从记忆里删除,可越是这样,那个画面就越频繁地在脑海里闪现。
终于,她干呕一声,冲进卫生间把晚饭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她吐得脑袋都充血,晕乎乎的,脑海里空空如也,倒是短暂地安宁了会儿。
那些试卷是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弋戈抓起钥匙,走到院子里把银河叫醒,静悄悄地溜出了门。
她现在急需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在小区里绕了两圈,银河似乎又被遛精神了,不知是力气没处使还是今晚没见到星星心里不满,突然仰天嚎了两嗓子。
弋戈被吓一跳,抬头看了两眼,没几盏灯亮着。她怕银河再吵到其他住户,连忙拉紧绳子,牵着他走出了小区。
深夜,街上车不多。银河在人行道边的草坪上闻闻嗅嗅,弋戈则放空地吹着冷风。
最好把那恶心东西从她记忆里全吹走了才好。
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弋戈的目光无意识地跟着它看向了马路。
然后,她就看见姚子奇独自坐在对面的路缘石上,仍旧背着书包,整个人缩成一团,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点着,像是睡着了。
她没有犹豫,径直牵着银河穿过马路。
“醒醒。”弋戈轻轻推了推他的肩。
姚子奇迅速醒过来,可眼睛还没完全挣开,他把书包抱在胸前,保持防御的姿态。等看清了对面的人是谁,他的表情僵了一瞬,似乎他自己也拿不准这个时候该怎么面对弋戈,意外?难堪?还是再次假装无事发生?
“你不能睡在这。”弋戈说。
“…没、没事。那个,我家里停电了,正在修,我就先出来等会儿。”姚子奇最终还是选择了粉饰太平,可惜随口诹的理由太站不住脚。
这大晚上的,谁家停电了就不睡觉?
弋戈没有戳穿他,径直问:“需要帮忙吗?我们学校应该有挺多男生住这附近的,我可以帮你联系看看。”
说是“挺多男生”,她心里想到的也只有蒋寒衣了。
没关系,反正蒋寒衣肯定能联系到“挺多男生”。
姚子奇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他抱紧书包,半边脸埋在宽大的围巾下面,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
中心花园里二十四小时亮灯,弋戈从家里热了杯牛奶带出来,递给姚子奇。
银河好像也感知到了气氛的不同,乖乖地趴在弋戈脚边睡觉,不再闹腾。
“那个男的是谁?和上次医院那些人有关吗?”她开门见山地问。都这个时候了,再前瞻后顾的也没有意义了。
姚子奇摇了摇头。
“那……医院的事解决了?”
“嗯,我舅死了,我报了警,然后把我舅妈的电话和地址给了那些人。”姚子奇握着牛奶杯,没喝。
“舅妈?”弋戈不明白,如果还有个舅妈的话,上次在医院,那群人为什么揪着他这个学生不放?
“…我舅的前妻,本来跑了。”姚子奇说完,又忽然抬头急切地看了她一眼,紧张地补充道,“但她有钱!比我有钱,她肯定能还!”
弋戈愣了一下。他在解释什么?怕她恶意地揣测吗?怕她觉得他自私,把事情推给另一个无辜的女人?
可明明是她自己也说,成年人的事情,应该让成年人去解决。
弋戈没有说什么,继续问:“那个男的呢?”
姚子奇忽然又低头,他的手指紧紧扣着杯子,直到指尖泛白。
弋戈仍然把握不好这场聊天的尺度,她该问到哪里?该刨根究底吗?如果知道了所有事情,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可她无论如何没法看着姚子奇在大马路上坐一整晚,总该要说些什么才对。
“…是我叔叔。”姚子奇嗫嚅道。
“叔叔?”弋戈惊讶极了,“亲叔叔?”
“不是,是……我妈以前的男朋友。”
弋戈有些明白了,之前在医院碰到姚子奇被追债后,她旁敲侧击地问过范阳,知道姚子奇的妈妈早已过世,他一直由舅舅抚养长大。而他舅舅是个吃喝嫖赌样样占全了的混子,除了抢他的低保、助学金奖学金和打工挣来的零花钱之外,还经常打他。
第一次月考时她会在最后一考场碰到他,就是因为他被他舅舅打伤,没能参加前一学期的期末考试。
弋戈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他妈妈的男朋友,现在却对他……弋戈没有天真到不知道这背后可能发生了什么,可她那些“见识”也仅仅来源于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电影,又或是更魔幻的社会新闻。她该怎么问呢?
问那个男人为什么要那样做吗?未免太站着说话不腰疼。
问那个男人现在是不是就在你家?还是问他有没有真的对你做过什么?这些,弋戈知道不是自己该问的。
这一晚上的遭遇对她来说都这么恐怖的了,她无法想象,姚子奇是否经历过很多这样的,甚至更糟糕的夜晚。
更何况,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被人撞破这样的难堪。在姚子奇看来,她才是这些事里最痛苦的一部分也说不定。将心比心,弋戈不知道如果有人撞见自己这样痛苦落魄的时刻,她会是什么反应。
她抿着唇,打定主意不再多话。哪怕就在这陪他坐一整晚她也认了。至少,这里比马路边上暖和。
“你别担心,他没有对我怎么样。”姚子奇却忽然很坦白,“他就是有点变态,喜欢、喜欢那样,以前就那样……就是想给人看,不会再做什么。”
“其实他平时人挺好的,只有喝了酒会那样。他很有钱……”说到这,他忽然抬头看了弋戈一眼,想到她住在这么高档的一个小区,又补充一句,“挺、挺有钱的,小时候经常给我钱买冰棒吃,小布丁什么的。”
“我好久没见过他了,所以今天有点意外。他现在在我家,我、我不想跟他睡一个房间才出来的。”
“他…他应该不会一直在这里的,过两天就会走。以前他在福建那边做生意,经常要去外地。现在应该也是。”
说出这番话对他来说大概很艰难,弋戈看见他低着头,被刘海覆上大半边阴影的脸上,嘴唇正止不住地颤抖。
弋戈点了点头,徒劳地说:“嗯,没事的,你别害怕。”
她看见姚子奇仍死死地抓着那个杯子,又说:“快点喝吧,趁热。或者你想喝点别的什么吗?我家还有豆浆和果汁,还……还有酒。”
说到后面她又有些犹豫了,人家流落在外,她还在细数自己家有多少种饮料?她知道自己说话向来缺少分寸,尽管心里没有炫耀的意思,却害怕姚子奇会多想。
但她也看不出来姚子奇到底有没有多想。他把温热的牛奶一饮而尽,眼眶红红的,冲她笑了一下,轻声说:“谢谢,很好喝。”
这几天和姚子奇接触得多,弋戈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和蒋寒衣的好看不一样,姚子奇生得眉清目秀,一双大眼睛又圆又亮,雾蒙蒙的。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时刻,他也很漂亮,有种脆弱易折的美感。
“…我能在这里待一晚上吗?”姚子奇目光闪烁地问,“就这里,我、我不进去你家,就这里就可以。”
弋戈忙回答:“当然。当然可以。但是……”
但是在这花园里凑活一夜肯定也不舒服,现在天这么冷。弋戈心里想着能不能把蒋寒衣叫出来想想办法,但这事显然不好让第三个人知道,纠结万分。
还没纠结出个结果,她心里想的那个人就出现了。
“弋戈。”
蒋寒衣远远地站在中心花园外的路灯下,身旁还牵着星星。星星背上穿着不知谁人手笔裁出来的花布条牵引绳,前后腿交错地站着,姿态相当高贵。
银河一看见星星,立马睡意全消,一激灵弹起来冲了过去。
弋戈简直如见神明,正要走过去,忽然被姚子奇牵住了手。
他惊慌地一下子抓住她,以至于把她的手全攥进了自己的手掌里,牢牢地不放。弋戈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姚子奇几乎是在哀求:“别告诉别人……求你。”
弋戈冲他笑了笑,安抚道:“不会的。”
“大晚上的,你们在这干嘛?”蒋寒衣等不及,顶着一张臭脸走进花园,皱着眉问。
第37章 .只有蒋寒衣这位包容友爱的小太阳才会大发慈悲勉强接受她这个怪胎做朋友,对吧?
“你家方便吗?姚子奇家漏水了,晚上来不及修,现在没地方去了。”弋戈不回答他的问题,编了个理由径直问。
漏水和停电这种借口虽然系出同宗,但大晚上的天花板漏水确实没法睡觉、也没人给修,弋戈自觉这个理由还是比较可信的。
“漏水?”蒋寒衣敏锐地质疑了一声。
姚子奇讷讷地点了个头,然后眼神虚弱地往下一瞥,盯着地面。
蒋寒衣肚子里还有一堆问题,但看姚子奇现在的状态,还有弋戈递过来的眼神,他也没有当场就问,而是拍了拍姚子奇的肩,爽朗笑道:“那走呗,上我家去!刚好我妈不在。”
姚子奇默了一阵。他一直有些怕尖子班的这些男生,因为他“娘炮”和“奇妹儿”的外号,就是同时从一班和吊车尾的十二班传出来的,也是这两个班叫得最响。蒋寒衣虽然没有当面嘲笑过他,但他对五楼这几个得天独厚的小少爷向来是心有戚戚、敬而远之。
“哎别不好意思了,不白让你住!作业借我抄抄!”蒋寒衣直接把他的书包拎起来,笑得没皮没脸的。
姚子奇终于被说动,非常认真地看着蒋寒衣道:“…那好吧,麻烦你了。”
蒋寒衣吊儿郎当地笑一声:“麻烦什么,年级第二的作业,我又不亏。”
姚子奇把玻璃杯还给弋戈,“谢谢你。”
弋戈说:“小事。”
她看了眼蒋寒衣,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处理这类事情,他显然比自己靠谱得多。“那我先回家了。”她疲惫地冲蒋寒衣摆了摆手。
“赶紧睡吧啊。”
“嗯,晚安,谢谢你。”
蒋寒衣和姚子奇异口同声,两人对视一眼,气氛尴尬。可惜弋戈都没听清,她已经飞快地拽着恋恋不舍的银河走出了中心花园。
这一晚上身心俱疲,她只想回家睡个好觉。
“…走吧,我家在那边。”蒋寒衣咳了声说。
“好,谢谢,麻烦了。”姚子奇态度谦卑,且努力地想套套近乎,表现出亲近。他指了指蒋寒衣身边的小猫,笑着问:“这是你养的猫?看起来和弋戈的狗很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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