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不答
弋戈直接掠过他走向那位护士,用动作打断了他的话。“带我进去看看吧。”她说。
护士小姐姐和他们很熟,也是少数几个第一次见银河时没对他的样貌露出惊讶的人。她很用力地拧眉毛,好像在忍眼泪,然后说:“我们可以帮你联系宠物殡葬师,他们会帮银河清洁好,到时候你再看吧……是车祸,银河的腿有点……”
她没有把话说完。
弋戈又花了很久消化这个消息,然后她做出决定,摇摇头说:“我想先看看。”
护士很不忍地看了她良久,点点头,“你跟我来。”
“弋戈!”蒋寒衣叫住她。
弋戈回头,蒋寒衣的眼睛还是刚刚那样,充满慌乱和躲闪。可她已经够不知所措了,没有办法承担另一个人的不知所措。她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变冷,问:“你怎么还不走?星星跑丢了怎么办?”
话音刚落楼梯间传来高跟鞋噔噔的声音,蒋胜男包着星星走上来。
“阿姨,你赶紧带他去打个疫苗吧。”弋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今天麻烦了,浪费您一天的时间。谢谢。”
说完,她跟着护士进了手术室。
之前她和蒋寒衣带星星来做绝育的时候进过手术室,那时候银河看见他的忘年交被绑在手术台上,很是不满,一直在闹。弋戈当时逗他玩,说再闹就把他也绑上去。
现在,银河就躺在那个手术台上,身上盖着蓝色的布。
弋戈站在原地没有上前,用手指着问:“我能掀开吗?”
护士没有回答,但上前替她掀开了那块布。
银河以平稳的姿势躺在手术台上,像睡着了一样。他的毛很厚,因此不仔细看,甚至不会发现他嘴角的血迹。唯一扎眼的是一只后腿,以诡异的姿势向内折,戳向肚皮,爪子被压碎了,掉了一半。
可银河的表情是平静的,好像并不痛苦。他只是安静地、安静地睡着了。弋戈想起银河以前生病、受伤的时候,都是这样,不会哼哼、不会撒娇,也不闹腾,只是安静地睡在笼子里,并不让人发现他不舒服。
她的狗狗从头到尾都这么懂事,连痛苦都不叫她看出来。
弋戈的目光移到他的鼻子,原本黑的那半边早已渐渐褪了色,和天生灰白的另外半边融为一体,看不分明了,只是现在沾上褐色的血迹,格外扎眼,比天生的丑陋胎记扎眼得多。
弋戈忽然像被什么东西砸弯了肩膀,身体脱力地向前一倾,撑在手术台上。
她耳朵里分明还回响着刚刚在车上,她和蒋胜男一起听的歌。手术室静谧空洞,她耳朵里的那些旋律又打回她的心上,轻快的、疯狂的,让她忍不住晃动身体与蒋胜男合唱的那些旋律。
不过一个小时而已。
是谁说世界上总有人为你而来,总有事情永远不变?
她以为不会走的人已经走了,她以为永远在她身边的朋友也忽然就不在了。
果然啊,没有什么是属于她的,也没有什么岿然不变。
到头来,还是弋维山说的那句最有道理——“你要习惯离别。”哪怕离别总是猝不及防、毫无道理。
第71章 .她漫长童年里唯一的朋友
手术室的门像一堵墙,隔绝了蒋寒衣所有推门而入的勇气。
从小到大他闯过很多祸,有无伤大雅的,譬如因为爱护动物把校门口看起来很可怜的小鸡仔们全买回家,结果把家里搞得又脏又臭不说,小鸡仔们还不出两天就全死了,辛苦杜阿姨戴着口罩消杀了一整天;也有触及一些底线的,比如为了让蒋胜男留在家陪他玩把她皮包里的重要文件藏起来,害得她没赶上会议,差点丢掉一笔重要订单。
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毫不推卸、勇敢面对了。他把小鸡们一只一只装进鞋盒里仔细地埋在小区楼下,即使帮不上大忙也戴着口罩在杜阿姨身边擦了一整天的地板;差点耽误生意,那他就和蒋胜男签合同,每个月零花钱减半,直到蒋胜男认为足够弥补损失。
可这一次,他却不敢面对弋戈,不敢和她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此刻他自己心乱如麻,他都扫不出一块空地来为自己分辨一下——是我的错吗?是我闯的祸吗?
“怎么回事?”蒋胜男去楼下要了个猫包,把星星装进去,勉强控制住了她的情绪。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严肃地问。
“银河,被车撞了。”
“怎么会?”小区里又没有车,一般遛狗也不会往街上走,蒋胜男追问,“你没牵绳?”
“牵了。”蒋寒衣摇摇头。
“那为什么?”
蒋胜男话音刚落,弋戈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抬头看见他们,倒不意外,顿了一下,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径直走到蒋寒衣面前,直视他的眼睛,问:“为什么会被车撞?”
蒋胜男见她语气不善,似乎想说什么,被蒋寒衣抢先一步。
“我……本来是带他出去遛弯,但没拉住绳,他就跑出去了。”蒋寒衣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蒋胜男拧拧眉——她不是看不下去儿子这么卑微地低头认错,只是直觉事情有哪里不对。而且弋戈这神情看起来平静冷淡,实则充满压迫感,她并不认为这是好的沟通状态。
可她还没开口,弋戈先道:“你不用对不起,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母子两人俱是一愣。
弋戈却仍是一副毫无生气的表情,语气笃定地说:“银河不会乱跑,小区里也没有车。到底是因为什么?”
“弋戈……”蒋寒衣并不想告诉她。
“蒋寒衣,你不要糊弄我。”弋戈的语气平板无波。
蒋寒衣想了想,伸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拳头包进自己的手掌里,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哑了:“经过小区门口的时候,外面好像走过了一个阿姨,背影有点像陈阿姨……”
蒋寒衣明显感觉到弋戈的手猛地攥紧了。
弋戈看了他很久,睫毛颤抖了一下,点头说:“知道了。”
其实隐约也猜到了。银河性格沉稳,从来不会乱跑,如果不是出现了什么特别刺激他的人或事,他怎么会跑到车来车往的马路上?
银河陪伴她近十年了,所有人都觉得弋戈已经走过阴霾的时候,哪怕蒋寒衣也因为那晚她主动伸出的手而放下忧虑的时候,只有银河知道小主人一直不开心。
因为只有银河会和她一样怀念不告而别的老主人。
“撞他的那个车主呢?”弋戈垂下眼,微微张开嘴呼吸新的空气,静止着缓了一会儿,抬头又问。
“…开走了,车都没停。”蒋寒衣说到这里更显懊悔,“我当时急着抱他来医院,没有看清车牌号……”
弋戈这时候才注意到他除了手背上,脖子上也有抓痕,胸前的灰色 T 恤上有一片深而杂乱的血迹。
她点点头,“没关系,谢了。”又指他身上,“你回去收拾一下吧,还有手上这个伤,虽然星星打了疫苗,但最好还是去看一下。”
说完,她又看向蒋胜男,“阿姨,你带他回去吧,今天谢谢了。”
她转身推开手术室的门,问里面的护士:“那些人什么时候来?”
“我陪你吧!”蒋寒衣脱口而出。
“陪我干什么?”弋戈回过头来极快地反问他,眼里带着一种天真的疏离,好像她按理来说就不需要陪伴。
弋戈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蒋寒衣的回答她没听。
弋维山听起来心情大好,“小戈呀,怎么不在家?出去遛狗了吗?爸爸妈妈回来啦,给你带了文昌鸡,我看上回你去海南挺喜欢吃的!”
这几天他和王鹤玲去了趟海南出差,弋戈一直不过问这些事,因此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弋戈顿了一下,她另一只手扶着门,眼前是躺在手术台上的银河,护士姐姐正很细心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迹;身后是蒋寒衣,她知道他仍然在看着她。
她抿了抿唇,对电话里的人说:“爸爸,你现在有空吗?”
“你能开车带我回一趟桃舟吗?明天再回来,可以吗?”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蒋寒衣只看见弋戈攥着门把的手指用力至发白,然后声音微微颤抖地说:“我在宠物医院,小区边上的那个。”
接着,弋戈回头对他微笑:“我爸妈会来陪我,你和阿姨先走吧,谢谢了。”
这是她今天的第三声谢谢。
蒋寒衣没有动。
弋戈也不再管他,再次走进手术室,对护士说:“不用叫殡葬了,我自己带他回家。”
*
再次回到桃舟的时候,天已经很黑。
银河被梳洗干净,装进大号航空箱里,弋戈一个人抱不动,和弋维山一人抬着一边,王鹤玲在身边给他们俩打着手电。
弋戈听见弋维山粗重的喘气声,还有王鹤玲那时不时就卡一下的惊心动魄的高跟鞋声,心里知道他们俩刚出差回家就被她突然的要求叫来桃舟,实属不易。
“谢谢。”弋戈小声说了一句。
弋维山愣了一下,喘了口气想说什么,被王鹤玲抢了先。王鹤玲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而笃定:“跟爸爸妈妈不说谢谢。”
“银河,你打算怎么处理?”王鹤玲又轻声问,“需要爸爸妈妈做什么?”
弋戈看着眼前熟悉的却没有亮灯的房子,说:“我想一个人在院子里待会儿,你们先进去休息可以吗?”
王鹤玲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
弋戈听她的话,没有再说谢谢。
院子里有一颗柚子树,是陈思友当年种的,每年都结很酸很酸的柚子,狗都不吃。
弋戈从厨房角落里翻到一把早生了锈的铁锹,把银河葬在柚子树下。
她其实力气很大,但从前陈春杏从不让她帮忙干农活,所以她不太会使铁锹。费劲地挖出个大坑又填上,用去快两个小时。
弋戈做完这一切,盯着那微微隆起的小土堆,心想,以前银河出门,十回里有八回能碰到路人或感叹或惊吓“这么大的狗!”,怎么现在看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土堆了?
她手里还有块长木板,也是刚刚从厨房里翻出来的,形状不算规整,还有好几处霉点。弋戈本想写“全世界最可爱的小狗”,但拿着粉笔,对着这块充满霉味的木板,又下不去手。
想了想,她还是把木板丢了,什么也没写。
全世界最可爱的,她的小狗,银河。
她漫长童年里唯一的朋友,就这样离开了。
他没有吃到今晚那根每日仅限一份的奶酪条,没有像每年生日时在弋戈自拟的“霸王条款”上摁下爪印时约定过的那样活到二十岁,就这样死在了飞驰的车轮下,在她没看见的时候。
无暇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弋戈蹲在院子里看了会儿,进屋了。
这天晚上弋戈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夏天,一礼拜有三四天都在下雨,泥鳅和小稻花鱼被暴雨冲进院子里,吓得银河节节败退。她那时候似乎还小,因为捉天牛被院子里的铁门角扎到了脚底板,三妈心疼又自责,直扇自己巴掌。她却很开心,拿捉来的天牛骗银河说是好吃的,可银河被她惯得很娇气,不吃。天好不容易晴了,她带着银河去祠堂后面找了个草垛躺着,抬眼看四四方方的蓝天也觉得足够大。她睡着了,迷迷糊糊又被舔脚底板的动静吵醒,一睁眼,脚上缠的纱布早被银河叼在嘴里,她气得大骂傻狗,膏药也吃!银河被她凶得躲起来,她也懒得找,傍晚的时候从井里捞出镇了半天的西瓜杀开,刚吮干净手指上甘甜的汁水,余光便瞥见院子门口缓缓探出一颗狗头。她哈哈大笑,丢过去一块红色的果肉,银河以为是西瓜,跳起来张嘴接个正着,下一秒又被酸得直咧舌头——原来不是西瓜,是她下午在路边随手摘的野草莓。夏天的草莓嘛,都很酸的。她又笑得直不起腰,银河这回倒不生气了,蹭着她的膝盖来讨西瓜吃。
弋戈当下就知道那是个梦,可她没醒。她翻了个身,像抱紧银河一样抱住了被子。
她和银河蹲在院子里吃西瓜的时候,树上忽然砸了个柚子下来——奇怪,分明是盛夏,哪有柚子?弋戈以为自己终究还是要醒了,却看见银河忽然兴奋地摇着尾巴抬起头。
她循着视线看过去,蒋寒衣又坐在她家的围墙上,却分明已经是长大了的模样。少年曲起一条腿,稳稳坐在墙头,抱着个柚子笑着问她:“弋戈,你家的柚子怎么真的这么酸啊?”
弋戈忽的睁开了眼睛。
这梦半真半假,前半段分明是她和银河的童年,后半段却忽然出现一个少年模样的蒋寒衣。
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童年里的蒋寒衣。
该算好梦还是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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