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1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万春街》作者:小麦s

  文案:

  【友情提醒】

  1、现实主义群戏,日常流水账,1970开始。

  2、地域:上海,会出现部分方言台词,有翻译和注释。

  3、本文所有引用化用到的近现代真实历史事件及人物,均来自相关回忆录及网络资料,不作一一注解。

  【文案】

  一群70后的成长故事。

  一条弄堂,两户人家,四代女人,五十年芳华,半个世纪。

  “你知道吗?万春街才是上海的灵魂。”

  万春街的日与夜,你和我的春与秋。

  【特别鸣谢】

  感谢润宽先生为本文题写书名。

  文案中“万春街是上海的灵魂”出自著名作家兼画家郁俊先生之言。

  【作者专栏】

  《大城小春》老洋房里的80后爱情故事(已完结)

  《万春街》棚户区里70后成长与奋斗(连载中)

  《汴京春深》(已完结,因约满转至其他平台,ZY、WX读书等皆可阅读)

  内容标签:正剧

  主角:陈斯江陈斯南

  配角:男女老少

  其它:种田文上海知青70后

  一句话简介:青梅竹马流水账

  立意:人生是花,而爱是花蜜(雨果)

第1章

  万春街是条两三百米的小马路,放在上海市地图上大概一公分左右,北起康定路,南至万航渡路,曲里拐弯好多条弄堂又岔出很多支弄。抗战时期不少逃难的人落户在此,搭出来一间间木头房子,形成了一大片棚户区,既不美观也不卫生。

  天空泛出鱼肚白时,黄浦江上货轮鸣响汽笛,海关大楼的大钟钟面上向日葵金光闪闪,整点报时的歌曲早就从《威斯敏斯特》换成了《东方红》①,四十八只扩音器的力道足以响彻全市。“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大救星。”随着歌声,苏州河两畔绵延的石库门砖红色屋顶上开始有鸽群盘旋,万春街入口边上23路头班车的辫子绳挂上了电缆,弄堂里慢慢响起了各种声音。

  煤饼炉子从灶披间的水门汀地面滋滋地擦过去,自来火呲啦划过红磷,钢宗镬子②撞上搪瓷杯子发出脆响,马桶碰上房门的闷响,收痰盂罐前最后的咳痰声,晾衣杆嘭地敲在窗台上,渐渐汇聚成交响曲,把收音机里的气象报告淹没了。煤饼炉子升腾起来的白烟慢慢升高变淡,路灯才显出了半黑的灯泡和依然努力发光的钨丝,企图挽回自己在黑夜里的重要地位。

  三岁半的陈斯江蹲在煤饼炉子旁的小矮凳上,打了个哈欠。她仰起脸,看见弯弯的一钩月还斜斜挂在天上,像吃到最后的一点点棒冰,半透明薄薄的,随时会融化掉似的。斯江想起还从来没见过的爸爸妈妈,不知道他们在新疆看不看得到这个月亮,早上了还有月亮,真奇怪。

  “三十五度?”灶披间里传来她奶奶陈阿娘的感叹声:“还有半个月才入梅③吧?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碰上这种怪事体!”

  “侬六十岁还没到,哪能碰得着?百年一遇的高温,正正好好一百年,啧啧啧,偏偏阿拉碰上哉,热色个宁!(偏偏我们碰上了呢,热死个人)”一楼的李奶奶说话像唱歌,抑扬顿挫刮辣松脆,弄堂里的人都说她是货真价实的“李奶奶”,随时随地手臂一举就能高唱:“要和敌人算清账,血债要用血来偿。”④

  收音机的声音被拧大了,播音员在四平八稳地解释副热带高压和锋前升温的原理:“今天徐家汇预计将出现自一八七三年以来的最高温度……”

  斯江从小矮凳上跳了起来:“阿娘——我要穿背带裙,那条蓝格子的,姆妈寄来的。”

  陈阿娘被她吓了一跳,酱油瓶一抖,酱油泡饭变成了饭泡酱油,舀出来又不舍得。

  “小东西,吓了阿娘一跳。穿啥背带裙啊,背心短裤多风凉。”

  “今朝六一儿童节!阿舅要来接我去梅兰照相馆拍照片寄给爸爸妈妈,我要穿裙子。”陈斯江人小话长声量大,理直气又壮,一句话说完,灶披间里的人都笑了。

  李奶奶又啧啧啧了起来:“你家斯江哦,说话晚,一开口就是叽里呱啦一整句,不像我家高兴,十个月就会喊爸爸妈妈,现在上幼儿园了,闲话还讲勿清爽,也不知道老师天天教些什么。”

  在劳动局上班的康阿姨乐呵呵:“斯江长得好,穿裙子邪气好看,噶小格小囡,穿穿搭撒介?又算不上小布(斯江长得好,穿裙子极其好看,这么小的小姑娘,穿了有什么关系?又算不上小布尔乔亚)。”

  陈斯江穿过灶披间,咚咚咚上楼去了:“阿娘,我不要吃泡饭,阿舅说要带我去吃小馄饨生煎馒头。”

  陈阿娘气得饭碗敲得嗙嗙响:“去去去,侬去就是了,昨天开始就讲了几十遍了,嗲勿色叻侬!(了不起死你了)”她转过头来朝李奶奶叹气:“真是哦,一碗小馄饨一角两分,四只生煎也要一角两分,伊拉两个宁一顿饭要切忒五角洋钿!(他们两个人一顿饭要吃掉五毛钱)你们看看,有这样过日脚的伐?钞票天上落雨落下来的?别人只晓得夸她顾家阿舅多少好,实际上还不是她爸爸妈妈辛辛苦苦省下来的钞票。”

  康阿姨想了片刻,才算清这笔五角钱的账,暗笑陈阿娘不识字算起钱来倒飞快,她压低了声音问:“现在东来两口子每个月还拿钱给顾家?”

  “十块洋钿,一分也不好少格,唉。”陈阿娘又叹了口气也压低了声音:“每个月要专门来拿一趟铜钿,弄得阿拉欠了伊拉债一样,真勿晓得是阿拉娶了媳妇,还是伊拉招了上门女婿。十块洋钿哦,小囡每个月只去住一夜天——(每个月专门来拿一次钱,好像我们欠了他家债似的,真不知道是我家娶了媳妇还是他家招了女婿。十块钱哦,小孩每个月只去住一夜)”

  楼上陈斯江哇啦哇啦喊阿娘上去找裙子。看着陈阿娘颤巍巍挪着小脚上楼去了,康阿姨和李奶奶交换了意味深长的一眼,都笑了。陈东来夫妻每个月寄三十块钱回来,作为斯江的生活费,分给顾家十块的确不算少,但是顾北武那个阿飞把钱都花在外甥女身上了。两亲家住在同一条万春街上,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关键是光有钞票没路道有啥用?谁家的小囡像斯江一样运道好?生下来就有奶粉吃,后来凭医生证明订牛奶,天天鸡蛋两只,陈家一个礼拜能吃两三趟鸡鸭鱼,打折的猪肉人家论两买她家论斤买⑤,油票粮票糖票布票统统省下来,啧啧啧,到底是谁家占了便宜还不知道呢。

  ——

  顾北武吊儿郎当地从六十三弄里晃出来,弄堂口以前的金司徒庙现在的万航文化站刚刚开门,两个年轻的女同志正踮着脚在挂横幅:欢庆六一儿童节。

  “来来来,我来帮忙,祝你们也儿童节快乐。”顾北武笑嘻嘻走过去搭把手:“以前破四旧的时候只顾着烧门匾拆庙门,也不全砸了重建,搞得你们大门这么高,革命小将们的觉悟还是欠缺了点啊。”

  他一笑,两个女同志都红了脸:“呸,撒宁(谁)是儿童了!”却没理会他阴阳怪气的话。顾北武是万春街最出名最难弄的阿飞,领导说了这人思想有问题,不肯参加劳动,是不良习气很多,偏偏他人长得太好看,言行举止也看不出哪里像“流氓阿飞”。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大家也只好把他当成有待进步的青年团结了。

  横幅在顾北武手里轻轻巧巧地挂了上去。

  “顾北武,今天文化站有演出,你可以带外甥女来看,不要门票的。”为了推广革命宣传,小吴同志大声邀请。

  顾北武弯腰从墙边花盆里薅了一把一串红,随手挑了一根长的搁嘴里抿了一口,笑弯了眼:“蛮甜的。我晚点带她过来,麻烦帮我留一本《红小兵画报》好伐?谢谢侬。”他眉眼黑漆漆清棱棱的,皮肤白得有点透明,一串红的花瓣糜烂在他唇角,艳得让人不好意思多看一眼。

  “没——没问题。”小吴同志有点结巴。

  顾北武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扬了扬手里的花:“这个一串红是好东西,治痛经的,两位没事吃上几口,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他一溜烟钻进对面七十四弄去了,剩下两个女同志面面相觑。

  “流氓!阿飞!”

  “思想果然有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外滩钟楼1928年始,上海外滩海关大钟的报时歌曲是英国威斯敏斯特,1966年5月为避免钟楼被砸改成东方红。1986年恢复原状。

  2灶披间公用厨房;钢宗镬子锅子。

  3入梅进入黄梅天。

  4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李奶奶的唱段血债要用血来偿。

  5上海g期间并不需要肉票,因为“全国保上海”,还经常有打折猪肉出售。

第2章

  陈家在万春街七十四弄十九支弄里头。顾北武拐进去的时候,纵横交错的晾衣杆上已经挂满了万国旗,马夹汗衫两用衫绒线衫棉袄被面床单,四季俱全。他个子高,要躲开头顶的裤裆阵,就只能贴着墙走,墙边是一溜的“地雷阵”,钳出来的蜂窝煤一碰就散开一滩白灰,冲刷过的木头马桶咧着大嘴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破花盆里的仙人球张牙舞爪,水泥台子刚被人轮番刷牙齿揩面打衣裳,台面上的水还在往下滴滴答答,搞得他走出了“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气势。

  “小顾来啦”陈家阿娘看见顾北武就想起五角早饭钱马上要不见了,心里不是滋味,用力在搓衣板上搓了几下衣裳才慢悠悠站了起来。

  顾北武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嗯呐,阿娘早,斯江呢今朝我带伊出去白相一天,阿拉妈想伊了,叫我接伊回去一夜天,明朝再送回来。”

  “好好好。”阿娘刚要说几句客套话,里面陈斯江已经冲了出来直接挂到了顾北武身上。

  “阿舅阿舅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你等得裙子都皱了。”陈斯江撅了嘴抱怨。

  顾北武伸手把她的裙子拉拉好“是我不好,阿舅请侬切奶油雪糕好伐”舅甥俩个脸贴脸,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外甥肖舅,一点也不假。

  “切撒奶油雪糕太冰了当心肚皮痛,覅切咧。”阿娘瞪圆了眼,一根奶油雪糕五分钱,两分钱的棒冰不甜吗真是。

  顾北武笑得眼睛都弯了“今天不是百年一遇的高温吗,吃一根没关系的。阿娘,你今天那个十块钱给我零的好了,用起来方便。”

  哎呦呦,这人这话真是陈阿娘湿哒哒的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从裤兜里摸出一把票子来,数一张摸一摸递给顾北武“侬拿好,呐,一块。”

  “两块。”

  “三块四块十块,侬再点点。”陈阿娘同粉红色壹圆纸币上的女拖拉机手一次次分别,心在滴血,滴答,滴答,滴答,滴了十趟,眼一闭转过身坐回洗衣盆旁边,捞起陈阿爷的老头裤在搓衣板上狠狠地搓。

  康阿姨夹着黑色皮革公文包出来去上班,只看到顾北武背着陈斯江跳过一堆煤饼的矫健身影“啊呀,小顾已经走了”

  “铜钿拿好了嘛,一句闲话也不多的。”陈阿娘呵呵笑。

  康阿姨顿足“弄堂口的国棉二十厂正好要招收一批小青年,顾北武是66届的毕业生吧,正好轧进二十五岁里,他一直不参加劳动可不行,我去找他。”

  陈阿娘摇摇头“难,太难了。”在她眼里顾北武就是标准的好吃懒做的落后分子,肯去上班下乡的话他老早就去了。

  康阿姨信心满满地往弄堂外追“就是要排除万难才能争取胜利,全市有七万名没参加劳动的青年2,我们万春街可只有他一个,相信群众相信党,怎么就不能让他进步了我不信。”

  陈阿娘笑着叹气“我也不信”不信拉倒。

  人长得好看,在哪里都占便宜。陈斯江从碗里抬起头,两眼亮晶晶,悄悄地告诉顾北武“阿舅,我切忒十二只小馄饨,还有两只肯定是那个大姐姐多给我的,她在看你呢。”

  顾北武把最后一个生煎馒头咬开一口,吸掉汤汁“大家都在向雷锋同志学习,嘘,做好事不留名,不要说出来。”

  “大姐姐肯定会写在日记里的。”陈斯江点点头,高高兴兴地宣布“等我上幼儿园了,我也要写日记。”

  顾北武差点笑呛了“行,你记得每天都写写阿舅啊。”

  “好呀,阿舅请我吃奶油雪糕,阿舅请我吃蛋糕,阿舅带我看电影,阿舅送我红小兵画报”

  顾北武叹了口气“你看看,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太难了。”

  “为人民服务一点也不难。”每天听毛主席语录里长大的陈斯江接得响亮。

  公私合营的梅兰照相馆在愚园路,靠着第九百货商店、新华书店和静安寺改成的织染厂。陈斯江每个月来一次,熟门熟路,照例在照相馆的橱窗前停下来,脸贴到玻璃上哈哈笑“阿舅你的照片还在,你的嘴巴是红的,不好看,像猴子屁股”

  “今天我们也给你照彩色的照片。”顾北武把她从玻璃上剥下来“走走走,来一张小猴子屁股给你爸爸妈妈看。”

  “吾覅覅覅”陈斯江挣扎着反对。

  一个多月后,新疆阿克苏沙井子镇新疆建设兵团农一师二团十一连的顾西美收到了弟弟顾北武寄去的信,里面有舅甥两人的黑白合影,还有一张九厘米乘六厘米的彩色大照片。

  留着童花头的陈斯江骑在一辆三轮童车上,穿着她亲手做的蓝格子背带裙,笑得像朵花儿。顾北武很有天分,他手工着色画出来的彩照,光影自然,带着流动的美。照片的右下角写着“斯江1973年6月1日42”。她看了又看,嘴角带着笑,眼角含着泪,忍不住在照片上亲了好几口,又怕口水泪水沾糊了色彩,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压了压,才放进玻璃台面下。那下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照片,斯江的单人照已经叠了好几层,这是第四十二张。她想找一个相框把这照片张挂到墙上,这样陈东来从乌鲁木齐回来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女儿上个月的样子。北武一直说斯江又乖巧又斯文,嗲得勿得了。自斯江满月后一家三口已经分离了整整四年,好在还有五个月,她们就能回上海探亲,终于能看到最最心爱的女儿了。

  这个六一儿童节实在过得太充实,陈斯江在市少年宫看了文艺演出,再到复兴公园坐了五次电马,又去哈尔滨食品厂吃了两根奶油雪糕,两块小蛋糕,鼓着小肚皮走也走不动路。

  “阿舅,侬背吾好伐”

  “背勿动,侬切太多,胖。”顾北武咬着雪糕棍子坐在梧桐树阴下的马路牙子上,反手把猴在他背上的小人儿往前捞。斯江咯咯笑着把怀里的什锦糖往他衬衫领口里塞。

  对面有四五个年轻人突然放慢了脚步,跟着快步穿过马路来。顾北武眼角瞥见他们,背一拱把斯江背了起来就走。

  “顾北武顾北武覅走啊”

  “跑这么快干什么兄弟们好几个月没看到你了,怎么,躲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