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麦s
“西美?——”陈东来有点哽咽。
“勿要叫吾名?字!(不要喊我的名?字!)”西美?声音压得低,愤懑却丝毫不少:“腻惺!(恶心)”
陈东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妻子肿胀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哪儿哪儿都?是红肿的,他从来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西美?的伤心超出了他的想像,但是他又隐隐生出一丝庆幸,这也说明西美?比他以为的更在乎他,但这个?认知,也使得他更加羞愧懊悔。
“吾没想过要离婚,从来没想过。”他压低了声音急着重申:“吾从来没想过勿要侬。(我从来没想不要你。)”
西美?猛地抬起头:“哪能(怎么)?侬勒(你在)外头轧姘头,吾老老实实辛辛苦苦照顾一家门,侬让吾做侬老婆做牛做马,吾还要谢谢侬是伐?感?激侬?(你让我做你老婆做牛做马,我还要谢谢你是不是?感?激你?)”
声音不响,却很尖厉,最后两?个?问句破了音,直抖。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东来换了普通话解释以显得更正式一些:“错肯定是我错——”
西美?冷笑着打断她:“侬姘头勿是港是吾格问题嘛。(你姘头不是说是我的问题吗?)侬有啥错?错勒搪勿牢伊脱侬裤子?(你有什么错?错在挡不住她脱你裤子?)”
“我们有话好好说行?不行??别这么吵。”陈东来摸出一包烟来,抖了半天抖不出烟来,在手里捏了捏又塞了回去。
“呵呵,是哦,吾勿会港闲话,一日到夜只晓得帮侬吵相骂,所以侬去轧姘头,噻怪吾勿好。(我不会说话,一天到晚只会和你吵架,所以你去轧姘头,都?怪我不好。)”西美?越说心越寒,她想和他吵吗?她这就?算吵?
“不要这么说,我已经承认了是我错,全是我错,我一个?人?的错。”半包烟隔着裤袋被捏成了一球。
“错没错,撒宁晓得侬心里是难能想格。(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没,真?的是我错。”
“随便侬哪能想难能港(随便你怎么想怎么说),”西美?凄然笑了笑:“吾像只戆度一样(我像个?傻瓜一样),戆了二十年,为了侬跑来新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养斯江,命没了一半,养斯南,命没了另一半,还要拼之老命再帮侬养儿子(还有拼了老命给你生儿子),结果呢?”
陈东来认错归认错,后悔归后悔,二十年来夫妻龃龉时的习惯改不了,话不过脑子就?出了口:“你别这么想,儿子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两?个?人?的——”
“两?个?人?的?你轧姘头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儿子女儿?两?个?人?的?侬做过点撒?斯江斯好不说了,斯南跟着我,你看牢过她伐?她周岁那天你就?顾着跟人?喝酒抽烟,她爬到粪坑边上你都?不知道!”
陈东来垂头不响,心里却接了一句,你不是也没看牢……
“我去上课,只好把她一个?人?放在宿舍的篓筐里,我回去看到撒?她在吃自己?的粑粑!”西美?抄过手边的枕巾胡乱擦了一把,捂住脸抽噎了起来,斯南吃的那点屎比起她现在吃的屎,还真?算不上什么了。
“离婚,吾要离婚。”西美?露出被眼泪浸得发亮的脸庞,给自己?又下了决心:“吾现在看到侬就?想呕,太腻惺了,没办法跟你过日脚(我现在看到你就?想呕,太恶心了,没办法跟你过日子)。”眼睛一闭,就?是那两?幅白花花的□□纠缠在一起,无数细节会涌上来,表情、动?作、颜色,那几秒钟会无休止地在她脑子里来回地过,一遍遍捅得她血淋哒滴。
陈东来看着西美?扶着床沿用?枕巾捂着嘴强忍着不呕出来的模样,颓然坐到地上,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格么侬想哪能呢?侬港呀,哪能才肯勿离婚?阿拉离婚,小宁哪能办?(那么你想怎么样呢?你说啊,怎么才肯不离婚?我们离婚,孩子怎么办?)”他的背靠上了斯南的床,空荡荡的心直往下坠,还是不敢相信真?的会走到离婚这一步。
西美?抬起眼:“三个?都?跟我,侬勿配当伊拉格爷。(你不配做她们的爸爸。)”
她这么一说,陈东来倒觉得她明显在说气?话,这句话是气?话,那么要离婚就?应该也是气?话。
“是我对不起你们。但是你一个?人?带三个?小孩肯定不行?,斯江斯南都?大了,她们跟你亲——要不让斯好跟我吧。”陈东来不敢抬头看西美?,说话也没底气?。
西美?冷笑起来,话里淬了冰:“我就?知道你不会要两?个?女儿,平时就?一百样不管,我要是没生斯好,你老早就?在外面轧姘头了。”
陈东来狼狈地解释:“不是我不要,是斯江和斯南肯定要跟你——”想到两?个?女儿失望的模样,陈东来捂住了脸,每次做回个?人?的时候,他总这么煎熬痛苦,恨不得把那个?做野兽的陈东来从自己?身体里劈出去。
“侬晓得就?好。(你知道就?好。)”西美?想到斯江和斯南肯定站在自己?这边,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再想到儿子,又难受起来。
“窝里钞票全部归吾,(家里钱都?归我,)”西美?说,“侬每个?号头把生活费。(你每个?月给生活费。)”
“都?给你,”陈东来低下头,苦笑了一声:“本来就?是都?给了你的——”想起小何那“忠告”,陈东来赶紧咽回下半句。
“啥意思?!”西美?被戳了肺管子,气?得直发抖,突然跳下床,捡起自己?的拖鞋就?朝陈东来脸上甩了过去:“??吾待侬勿好是伐?管得太紧是伐?钞票用?勒吾身上了?侬格点工资够养几个?宁?(我对你不好是不是?管得太紧是不是?钞票用?在我身上了?你那点工资够养几个?人??)”
“侬轧姘头噻怪吾?怪吾对侬勿好勿把钞票侬用??侬要点面孔好伐?陈东来,侬还是宁伐?侬认错?侬根本勿觉得私噶错了!(你轧姘头都?怪我?怪我对你不好不给你钱用??你要点脸好吗?陈东来,你还是不是人??你认错?你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了。)”
“侬没想过离婚?侬是以为就?算吾晓得了,为了三个?小宁吾也勿会帮侬离婚,侬多少开?心啊,外头洋花花彩旗飘飘,窝里噻有老婆搞定红旗不倒,侬真?是太腻惺了,覅面孔!侬以为吾是为了侬才来新疆,所以侬切老吾了是伐?(你没想过离婚?你是以为就?算我知道了,为了三个?孩子也不会跟你离婚,你多开?心啊,外头花擦擦彩旗飘飘,家里有老婆搞定红旗不倒,你真?是太恶心了,不要脸。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来新疆的,所以你吃定我了是吧?)”
然而西美?骂人?的词汇量实在太少,翻来覆去只有腻惺、覅面孔这几个?词,越骂越窝塞(郁闷),越骂越觉得非离婚不可,不然自己?得贱到什么地步才能忍下半辈子。
拖鞋“啪啪啪”地砸在陈东来头上身上,他受了几十下后,又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了一句:“我是真?没想过离婚,我又不喜欢小何,只有你才是我老婆,我心里一直很清楚的,不是说谁吃定谁了——”
西美?喘着粗气?丢下拖鞋,几乎绝望地笑了起来:“不喜欢都?能睡?!还睡了一年多?你可真?了不起!陈东来你就?是个?畜生!猪狗不如!就?知道发情!”
陈东来红着眼瞪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西美?往后退了两?步:“做撒?(干什么?)被我骂了就?想动?手?反正你已经不算个?人?了,随便你,你打吧,打完就?离。”
陈东来摇了摇头:“不是,你在气?头上,随便你怎么骂我打我都?是应该的。我就?是想说我不想离婚。我认错我改,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跟任何女人?那个?。”
“你杀了人?,说个?对不起以后不再杀了就?行?了?你想得真?好。”西美?瞪着他反问。
陈东来嘴唇翕了翕,低下了头。
“呵。”西美?不理他,转身坐回床边,拿枕巾撸了把脸:“你不要假惺惺的了,做得出那种事?还说这种话,没意思。”
陈东来慢慢蹲下了身,揪了揪头发。
“你每次都?这样——”他呜咽道。
西美?一怔:“啥?”
“我说什么都?不对,家里什么事?都?要听你的。我说过好多回,斯南大了,一直睡在我们床边不方便,前年局里分房子,两?室??一厅的新公房,但你嫌太远,就?是不肯要。”
“那是因?为你们单位的新宿舍太远,我骑车得骑一个?钟头。欸,我让你不要了?我是让你等市里的老宿舍空出来。而且你要是拿了那套房,学校分房子我就?不能申请了。我们学校的教工宿舍明年就?建好了,按工龄分配,我排在第一批,到学校只要十分钟!也是两?室一厅!”
“你说不要那套房就?不要,我难得休个?几天假回来,劝你跟我去招待所住一夜过个?夫妻生活,你也从来不肯。”
“招待所一个?晚上十几二十块,我一个?月工资才一百多,我有病是不是?男人?女人?不睡觉会死?我怎么没死?生斯南后两?年多没做,你死了没?你不也没死?还我们去睡招待所,南南怎么办?她会怎么想?我同事?会怎么想?你不要脸我要脸!你说这些干什么?还不是想说你睡姘头是我的错?你还有理了?还想不离婚?”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我不说了,你说,你要怎么才肯不生气??才肯不离婚?你叫我做什么都?行?,真?的。”陈东来哽咽着说:“阿拉几十年格感?情了——”
“你去死。”西美?冷笑起来:“我当了寡妇,就?用?不着离婚了。”
陈东来霍地站了起来,往外头去了。
西美?掐紧了帐钩。
外头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后,陈东来掀开?帘子又走了进来,直接走到西美?跟前,红着眼眶盯着西美?看,忽地手一抬。
西美?看见他手里的剪刀,吓得往床里一缩:“侬想做啥?”
陈东来满脸是泪:“你不是说我去死,你就?不离婚了?那我现在戳死我自己?,你是不是就?不生气?了?你点个?头,我马上戳死我自己?给你解气?。这样也好,儿子女儿也不会觉得我丢脸了。”
第248章
闹钟响了,西美?睁开?眼,眼睛肿痛得几乎睁不开?。
她盯着帐子顶看了一会儿,斯南的闹钟也响了。
西美?坐起来,看见陈东来在小床上对着墙缩成一团,身上搭了件春秋衫。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是真的发生了。她丈夫轧姘头被她捉奸在?床,她一个人在?公交车上哭得?天昏地暗,男人不肯离婚,拿了剪子说要戳死自己让她出气。
西美?盯着扔在?蛇皮袋上面的剪刀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木木的,她记得?当时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一时有点想笑,也有点想哭,最后没能笑出来也没能哭出来。
“你?死就死,拿什么剪刀?万一警察以?为是我杀了你?呢?”
陈东来有一瞬间被她的话惊到了,定定地看了她几秒。
西美?的脚伸出去扒拉拖鞋,是,他抱怨的应该也是真的,万事她总是想着她自己,但谁不呢?后来他又丢下?剪子推开?窗,一条腿爬上去,转身问:“那我跳下?去!我跳楼就跟你?没关系了。”
“这是二楼,跳不死你?摔个残废,让我看着你?恶心一辈子还要我服侍你??”
西美?按停了闹钟,视线在?陈东来的背上停留了两秒,呵,真没想到她辈子回嘴回得?最好的竟然是这句话。
陈东来转过身,就看到西美?冷冰冰的视线和嘴角那抹讥笑。白天的人和晚上的人有时候常常不是同一个人,他看着西美?旁若无人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坐在?床沿抱住了头,羞愧难当。换做现在?,他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动剪子跳楼房的勇气。他当时是真心要赎罪要让西美?好受一点,最后却变成了笑话。这么一想,陈东来不免又有点心灰意冷。
西美?看了看课表,这学期她每周有九堂课,今天两堂都?在?下?午。热水瓶里?的半瓶水还是大前天的,早就冷了,她绞了条小?毛巾坐在?沙发上敷眼睛。喊着要跳楼的人多数不会跳,等着人拦呢,陈东来当然也不可能跳,凭什么呢,搞得?像是她轧姘头委屈了她似的。
陈东来把剪子放回五斗橱抽屉的月饼盒子里?,转身默默看着西美?不响,像一个等候审判的落水狗,他既期盼西美?回心转意原谅他这一遭继续过日子,又害怕她开?口答应不离以?后拿这些事无休止地嘲笑他讽刺他羞辱他,而斯南再也不会帮他打圆场劝和了。
等了半天,陈东来见西美?拿下?毛巾站了起来,像平常一样端着脸盆和牙刷牙膏漱口杯出了门。
他松了一口气。
“顾老?师,今天早上没课啊?”外头走廊里?传来问候声。
“李老?师好,我两节课都?在?下?午,你?这学期怎么样?忙不忙?”
陈东来走到窗口往外张望,只看隔壁臃肿矮胖的李老?师和西美?相偕走向走廊尽头的水房。单从背影看,西美?还像二十年前那个刚刚抵达沙井子的少女。
“唉,别提了,一个礼拜十五堂课,还要担班主任,累不死是我命大,你?那个胖大海还有吗?”
“还有不少,等下?我拿给你?。”
“国庆节的节目又要开?始排演了吧?每年你?也辛苦的。”
“还好,只要能得?奖再辛苦也值得?的。”
陈东来隐约听到西美?的笑声,对于她和同事还能说?笑自如,心里?不免又有点难受。
——
这一天,陈东来自动自觉地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去菜场买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黑木耳鸡汤,炒了几个小?菜。到了彩霞漫天的时候,楼道里?的不少邻居被鸡汤香味引了过来。
“哟,陈工来啦?你?这么辛苦还搞这么贤惠,炖上鸡汤了?老?朱,你?看看人家陈工,学着点!”
“不辛苦,不贤惠,呵呵呵。”
“顾老?师还没回来?”
“还没。”
“嗐,这栋楼里?没了你?家斯南,都?没劲(太平)了。陈斯南在?上海怎么样?还适应(祸害)吗?”
“挺好的,上学了,昨天开?的学。”
“三个孩子都?在?上海上学,真好啊,还是顾老?师想得?长远。”
“哪里?哪里?,是是是,是她想得?周到。”
“你?家大姑娘出国了没?”
“还没呢,七月份刚考了托福。”
“听说?了,考了六百多分,全?上海前几名呢,厉害得?不得?了。啊呀,陈工你?真是有福气,顾老?师长得?好性格好,还这么能干,儿子女儿将?来都?是有大出息的。”
陈东来系着围裙在?门口应付一拨又一拨的热心教工,他以?前倒不觉得?西美?和斯南在?学校里?人缘这么好。
西美?天黑透了才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早上那个李老?师陪着西美?一起回来的,西美?眼睛又肿了一圈。
李老?师一进门就板着脸严厉地上下?打量着陈东来。
“李老?师好,来来,请坐,我给你?泡杯茶。西美?,锅里?有老?母鸡汤,你?吃过饭没有?”陈东来小?心翼翼地问。
“老?陈,茶就不用了,我作为二中工会副主席,今天来,是要跟你?好好谈谈个人作风的问题。你?这次做得?很不对啊,让我们西美?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李老?师轻轻拍了拍西美?的手:“今天顾老?师打了离婚报告上来,我们都?不相信你?会做得?出这种事。”
陈东来猝不及防,狼狈不堪地支吾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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