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206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顾东文深深吸了口气,看?看?病床周围的一圈面孔,有?眼熟的,有?眼生的,都?已经不再年轻,却都?在对着他笑。他搁在被子外的一双手不禁轻轻颤抖起来。

  “神经病!吾用勿着,屋里有?钞票,”东文吸了下鼻子,挥挥手,“版纳和景洪回来的一般都?会因为割胶弄伤了身体,十之六七都?有?气管炎和风湿病,拿去给他们看?病。”

  “都?可以,反正大家是捐给你顾东文的,你要怎么用,用在谁身上我?们不管。”老丁笑眯眯地说。

  “东东阿哥,我?是东风农场的小傅,在山上摔断了一条腿,是你帮忙固定了根树枝,背着我?走了十六里路去到?卫生所的,看?啊,一点后遗症都?没。我?在浦东开了家东生食堂,八四年打电话问过你的,你说食堂名字随便?用,还记得伐?”

  东文笑着点头:“记得,你儿子考上旅游中?专,还请我?去吃过酒。”

  小傅大喜,颇为自豪地说:“阿哥,当年我?店里只有?四张台子,现在开了三层楼,等侬毛病好了,天天来吃!指导指导阿拉大师傅。”

  老丁也笑了:“现在改叫东生大饭店了,小傅变成傅老板了。”

  “小傅!在东东阿哥面前,我?永远是小傅!”

  又有?一位女同志挤了上来:“阿哥,我?是橄榄坝的小秦,老早被团里的副指挥员非礼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好人有?好报,你安心?治病,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阿哥,我?是小胡,对勿起,当年偷偷在女浴室外头动歪脑筋被你打得鼻青眼肿的就?是我?,要不是阿哥一顿打,我?说不定老早进提篮桥劳改去了,哈哈哈哈。”

  “东东阿哥,还记得我?伐?我?跟你从景洪走到?昆明一起卧轨的,火车被阿拉逼得停了三天三夜,嗐,四川知?青提到?阿拉,只有?两个字:服气!卧轨都?没死成,生个毛病算啥,快点好起来呀。老早不是约好要去成都?重庆吃火锅打麻将,打趴下老曹他们四川帮的嘛。”

  “小赤佬过来,喊爷叔好,要不是爷叔当年命都?不要了,你老子哪里回得来上海,你个小赤佬也不可能回到?上海,快点喊人,这是景生阿哥,叫阿哥,声音响点!”

  病房间里问候声笑声此起彼伏,忆苦思甜的时候,苦都?不算什么苦了,除了死去的人,什么都?能拿出来笑一笑。

  “老顾啊,云南的上海知?青讪记得侬感?谢侬,侬要好好交!”临别前,老丁取下眼镜,擦了把?泪,转头跟景生说,“小顾啊,好好照顾你爸。”

  钞票到?底还是留了下来,顾东文还没想好怎么钱尽其用,便?让景生先?去存起来。景生存好钱,在南京西路上海电视台对面的绿化?带边上坐了一个多钟头,衬衫口袋里的存折像另一颗心?脏,跳得他热血澎湃。上海的秋天和景洪完全不同,风是凉的,马路边上的银杏叶还没彻底变成金黄色,半锈不锈的,悬铃木的落叶刚刚开始随风纷飞。

  顾北武说这个叫顾东文的男人,抚养他长大的父亲,这辈子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以前景生一直想成为顾北武那样的男人,考上好大学,有?个好工作,结婚生子,让他爸放心?,让姆妈安心?,可他总觉得不得劲,好像硬挤上公交车后吊在把?手上,脚却沾不到?地。每次斯江佑宁他们谈论理想的时候,他羡慕她们眼里有?光,他很清楚他预料中?的那些未来并?不能被称之为理想,那条路,是宽门,是坦途,却没有?他想要看?的风景。

  现在他想成为顾东文这样的人,不是为了有?人惦记他感?谢他给他捐款,而是有?一颗滚烫火热的心?,不只是对家里人好。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完全理解斯江了。作为一个男人,他一直把?眼光放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景生深觉惭愧。曾经因为母亲的遭遇,他以前觉得除了顾家人,其他人都?是又蠢又坏或者麻木不仁的,除了他要保护的小世?界,外头那个大世?界是肮脏污浊溃败的。原来并?不是,通过斯江,他和外面的世?界产生了连接,但现在,他终于和整个世?界和解了。他原谅了这个世?界,原谅了这个世?界上的人,虽然?他们并?不需要他的原谅。

  有?了喜欢的人,他想让她看?见他存在。

  有?了喜欢他的人,他想让她看?见他变得更好。

  但有?了崇敬的人后,他想拥抱这个世?界。

  ——

  这年立冬,礼拜二,是景生二十周岁生日。

  礼拜天一大家子提前在肿瘤医院病房吃了景生的生日蛋糕。斯江和斯南买了气球和彩带,把?病房装饰得十分喜庆,唱生日歌的时候,医生护士还以为是顾东文的生日。

  夜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版纳的凌队长来上海参加中?山公园的反毒品展览,他代表缉毒大队来做报告,专程来探望顾东文。

  “都?是你的老战友们托我?带来的,拿着拿着,”凌队拎着两个硕大的蛇皮袋来,里面有?晒干的各种菌子,“都?说菌子抗癌,譬如不如吃吃看?,老顾,你还能吃东西不?”

  顾东文哈哈大笑:“屁话,你现在带我?回版纳,我?随手能打趴下一排毒贩子,你信不信?”

  “信!嗐,可以啊,瞧你这中?气十足的。唉哟,顾景生长这么高了,坐坐坐,你站着我?可得仰视你了。”黝黑矮瘦的凌队笑开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景生上次回景洪,害得凌队带着顾东文四处找他,有?些难为情,便?笑着问起他的工作来。

  “老样子,忙,”凌队接过茶杯笑道,“和坏人作斗争嘛,没完没了。”

  “你也四十五六吧,能退就?退吧,”顾东文摇头,“还这么拼命干什么?老婆孩子该怨死了。”

  “退个屁,我?退了,下面一帮小孩怎么办?你还别说,干我?们这行的,活到?四十就?是赚到?,我?已经赚了六年了。”

  “得了,我?知?道你老凌是个英雄,你们都?是为国奉献的勇士啊。”

  “去去去,说人话。”

  “工资待遇奖金补贴涨了没?过没过两百块一个月?”

  凌队瞪大了眼:“怎么可能!昆明的事业单位平均工资只有?一百三左右。我?们下面的小家伙算上补贴也就?一百出头一点。”

  顾东文默然?了片刻,叹了口气:“唉,还顶不上我?一盒药啊。”

  凌队一拍脑袋,从黑色公文包里翻出一个油纸包来:“差点忘了,小陈的老娘自己做的鲜花饼,非要我?带来给你,没办法,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顾东文接过来闻了闻。

  景生掰开一个看?了看?闻了闻,低头咬了一口:“可以吃,挺香。”

  “陈大嫂不识字没法写信,托我?谢谢你,让你别再给她汇款了,建军的抚恤金她都?存着呢,今年利息高了很多,存八年能有?百分之十八的利息,划算的。你的钱就?留着自己买药,知?道了没?”凌队也拿起一个鲜花饼,一口下去半只,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

  顾东文侧身拿过一杯水给他:“建军牺牲的时候才25岁,在你们缉毒队只能算班战士,十八个月工资的抚恤金只有?一千五百块,他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我?在景洪看?着长大的,一个月四十块不算什么,能帮一把?是一把?。当年苏苏生景生,他妈杀了一只老母鸡,还奶了景生大半年,这份情一直没还上。”

  凌队牛饮了大半杯水,抹了把?嘴:“你都?寄了三年了,别再寄了啊,陈大嫂拿你给的钱开了个米线店,生意还行,建军二弟进了我?们队,两个小的马上也都?毕业了,你就?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

  夜里,景生和斯江拎着蛇皮袋从医院出来,门口宵夜摊头正生意闹忙,污水从上街沿流到?马路上,一股炒面的油镬气扑面而来。隔了一道大门,医院里面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家属们似乎只有?出来了才能松口气,进了那道门,每个人都?只能身不由己。

  “饿伐?”景生扛着蛇皮袋,看?上去有?点滑稽。

  “不饿,”斯江背着书包捧着剩下的鲜花饼,“大舅舅做了这么多了不起的事,家里一点都?不知?道。”

  “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景生想了想,“不过,囡囡,我?现在觉得做一个好人总归还是不错的。”

  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斯江却听懂了,挽住了他的胳膊:“阿哥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打过老流氓,帮过小姑娘,还救过同学。”

  景生笑道:“我?都?是为了自己,和爸爸不好比。”

  “南南老早就?说过,大舅舅才不像流氓,是游侠,看?来还是她眼光准。”斯江感?叹了一句。

  想到?顾东文跟自己说过的明里暗里的荤话,景生嗤笑了一声:“他就?是个正宗的老流氓,流氓里的好流氓而已。”

  斯江不爱听这话,掐了景生几把?。

  “当心?啊,再掐要硬了。”景生瞥了她一眼,捉了她的手往裤袋里放。

  斯江大大方方地撸了一把?:“小流氓覅骗人,明明是软咚咚的,有?本事侬硬硬看?。”

  “对不起,不敢,没本事。”

  两人在公交车站傻傻地笑个不停,裤袋里的两只手纠缠来纠缠去,密不可分。

  斯江仔细想了想,景生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开这种玩笑,她忍不住问:“你好一点了?”

  景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嗯,好多了。”

  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他还是能笑的。

第312章

  北武和东文去香港这天,斯江第一次看见卢护士哭。

  虹桥机场里?人满为患,高大瘦削的兄弟俩在安保入口笑着转身挥手,渐渐被无数人头湮没。斯江被急着赶飞机的乘客挤开,差点摔了一跤,景生护着她退到一旁。卢护士却固执地抿着唇钉在原地,不停地被人推来搡去,还被骂了好几声?。斯江知道,那个位置能看到最远。

  这一波密集的人流过去后,周遭突然空了下来,港澳国?际入口前,几乎只剩下他们几个。卢护士转过头来,看到景生和斯江关心的眼神,扯着嘴角笑了笑:“你们还没走啊?”

  “等你一起。”景生从裤袋里掏出手帕,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把卢护士皮鞋上纷杂的鞋印擦拭干净。

  卢护士吓了一跳,腿一抖差点踢到景生。

  “好了,走吧,伊会得回来咯。”景生站了起来。

  “给我给我,”卢护士一把抢过手帕,有点手足无措地说,“我去卫生间?洗一下——”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外奔去,奔了十?几步,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指示牌,又调头回来往边上跑,尴尬地朝景生挥了挥手,示意他等一等自己。

  斯江跟了上去。

  洗手间?里?人倒不多?,卢护士低着头在?搓手帕,斯江静静地等在?一旁。

  水龙头很先进,是感应式的,一会儿就要抬一抬手才能继续出水。

  卢护士搓得很用力,肩膀背部?都在?动,但动的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水声?渐渐停了。

  她弓着背,手撑在?了洗手盆里?,肩头细碎地抖动着,渐渐整个人像被线吊着的一副骨骼架子似地,抖若筛糠。

  斯江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去。镜子里?的女人低着头,透明的鼻涕垂下去很长一条,随着她身体的振幅不断抖动,像香港喜剧片里?某个毫无道理的片段。可悲伤太过满溢,斯江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

  那条擦过皮鞋的手帕皱巴巴地捂上了女人的脸,又在?水龙头下被不断搓揉,它无能为力地承受着这一切。许久之后,帕子被绞得再也滴不下一滴水,被拉得横平竖直后叠成一块四?方方的豆腐干。

  “走吧。”卢护士又回到了昔日那个寡言少语柔和到不起眼的普通女人。

  机场大巴的最后一排,送机的三?个人默默无语。一架飞机轰然起飞,冲上蓝天,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去,红了眼眶。

  顾东文说,他想死在?澜沧江边,让景生把他的骨灰撒入江中,和苏苏合葬,也不能算是合葬,是他死后也要去追随她经过的每一处险滩,沉入的每一块礁石,融入的每一粒砂砾。

  斯江从?来不知道,大舅舅有这么?好的文采。

  顾东文哈哈大笑,说他只是说了心里?想的而已,哪是什么?狗屁文采。

  可他不知道,在?他身后,也有一个人一直在?追随他,或许他知道,但是他给不了更多?了。

  此事古难全。

  ——

  上海的这个秋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马路上飘着糖炒栗子的香味,有人已经穿上了羽绒衫,有人还穿着春秋衫,有人穿着毛衣,也有人还穿着衬衫,冷暖自知。万春街的弄堂外,卖烘山芋的和卖油墩子的各占一边,互相?帮衬,磨剪子勒戗菜刀的喊声?从?弄堂口悠悠荡荡去到弄堂尾。弹格路的边浪厢,剃头爷叔在?太阳下头帮阿爷剃头,剃刀顺着泡过猪油的荡刀布上下翻飞,发出了“啪啪”脆响,看到景生和斯江,荡刀布噼啪一声?甩在?了水泥台子上:“嗐,送飞机回来啦?东文同北武去香港了?”

  “爷叔好,阿爷好,嗯嗯,中浪格飞机。”斯江笑着打招呼。

  “小顾,来剃头伐?覅钞票,”爷叔没好气地说,“顾东文只赤佬,港好要来剃头咯,港闲话勿算数,害得吾手痒。”

  景生摸了摸头,又摸了摸下巴:“爷叔,吾想刮刮胡子。”

  “过来,坐好。”

  阿爷摸了摸新剃好的头,站了起来,把老藤椅让给景生,笑眯眯地付了五角洋钿。斯江拎了只小方凳过来,靠在?景生腿边看报纸。

  温热的毛巾捂着景生下巴搓了好几下,很快刷子蹭了点肥皂刷了一圈。斯江觉得稀奇,托着腮细看,阳光下的白泡泡细细密密的,景生半阖着眼,浓密的睫毛阴影像一只蜷着的猫,安静地趴在?他眼睑下。滚烫的毛巾捂了上去,景生交叉搁在?腹部?的手指微微动了下。

  “烫伐?”斯江笑着问。

  “有点。”

  不知道谁家的大胖橘猫竖着尾巴从?窗口跳了下来,落地无声?,扭头看了看景生和斯江,一脸不高兴,晃悠了两圈,嗖地蹿上了景生的膝盖。

  剃头爷叔“呀”了一声?:“册那,侬吓宁啊!下去,下去。”边说边伸手去拎。

  景生却挡住爷叔的手,给猫顺了两下毛:“没事体,让伊去。”

  胖猫“喵”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晒太阳。

  斯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咪咪,让姐姐摸摸,好伐?”

  景生:“好,随便摸。”

  斯江踩了他一脚,伸手摸了摸猫的背,养得油光水滑的,伙食看起来不会差。